芒种前几天,我回乡下老家,吃过晚饭后,往村前的田垌走走,想看看早稻,闻闻稻花香,可是,除了玉米和蔬菜,好像没人栽种早稻了。我沿着机耕道走,直到池塘旁边,才看到了一些稻田,估计早造时没水,便栽种耐旱的玉米和蔬菜。
芒种时节正是早稻扬花、清幽飘香之时,稻田青绿,禾苗健硕,而排灌沟里流水潺潺,小鱼游动。太阳西斜后,我们会选一段沟渠,塞堵两头,戽鱼,收获屡有。乃至于,看电影《上甘岭》听主题歌唱起:“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时,便想到了戽鱼的情景。
稻花香,确实招人喜欢。但稻花也算花?在世俗的眼光里,秋之菊桂、冬之梅兰、春之桃李、夏之凤凰蔷薇,才是姹紫嫣红,稻花属于异类。宋人连文凤写稻花时还强调说:“此花不入谱”,可见它的微不足道。
不过,野百合也有春天,稻花亦有其展示美丽的时候。葱茏的田野里,抽穗的禾苗仿佛在一夜之间齐刷刷就开了花,点点茸茸的白花,略带奶香味,衬着稻株清朗的绿,也有一种细碎之美。纤细的白点,不起眼,却洁白晶莹,兼有了水仙的淡然、茉莉的素雅和昙花的奇异。
我在乡村待到了十九岁才离开,对于耕耘与稼穑并不陌生,只不过,我对农事并没有像父辈们那样痴迷与执着而已。顺着恢复高考的大潮,离开了养育我的村庄。在那个食物拮据的年代,稻谷是生存之基,父老乡亲所有的心血都凝聚在了种田上。我的逃离,只为向往城里人的生活,而更多驻留的乡亲指望的还是田间的作物。有事没事,他们总爱扛一把铁锹到田头转悠,堵堵蟛蜞洞,拔把稗子草,再打量禾苗的长势。在他们眼里,稻花只是一个生长符号,不会附庸风雅,借花咏物。
稻花给人的视觉效果,得益于其大面积的密密匝匝,厚绿中缀碎白。花期也短,前后几天时间,几乎看不到它们存在过的痕迹。不事张扬的稻花,它们的生命意义就是生存与繁衍。为此,稻花把实用性的功能放大到了极致,无须艳色,连花瓣都省了,就这样敷衍地花开一季。然后,继续吹着南风,闭合灌浆,随着绿浪铺展起伏。
人总是势利的,只为娇滴滴的落英叹息,从不理会稻花是否美丽过。有道是,“色衰而爱弛”,美人才配得上哀伤。
初夏的稻田,蒸蒸日上,连田水都是发烫的,菩萨鱼吐上一摊子泡沫“盖房子”,以挡住猛烈的阳光。其实,是我误解菩萨鱼了,那是它们的鱼卵,正在孵化。但这样的热度,正合适菩萨鱼孵化,也合适水稻抽穗扬花。纤细的白稻花,在风浪下各自授粉,然后一点点飘落在稻田平静的水面上。田水起码有一指深,飘落的稻花成了小鱼虾、泥鳅和蟛蜞的食物。
那时候,课文上还学到了李绅的《悯农》诗:“锄禾正当午,汗滴禾下土”,以为说的就是稻田里的事。后来才知道,那是在侍弄小麦或黄粟之类的旱地作物。稻田里的活不同样,耘田得用脚拨弄,杂草得用手拔除,动不得锄头,手脚并用的活更辛苦。还有,裸露的手脚也会被稻叶的毛刺划着,会很痒。不过,也不必矫情,玫瑰花也是带刺的。
干农活的人从不矫情,虽然栽种的历史是由他们创造的,但别指望他们为稻花去风花雪月或者吟诗作对。
然而,为稻花吟诗作对的人还是有的,单单说宋人吧。舒岳祥说:“稻花花中王,桑花花中后。”独尊稻花桑花为“民之父母”。曾几说:“千里稻花应秀色,五更梧桐更佳音。”稻花自知没有孤芳自赏的资本,便集体跃然而出,颇具集体主义精神。辛弃疾说:“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极美,田园风光美不胜收。连文凤还说:“此花不入谱,岂是凡花匹。”微不足道的稻花以实奉人,早已打败以色侍人的“凡花”。
所有的诗词,都很唯美,也都有夸大其词之嫌疑,不必当真。
到了现在,当我们的手指画着读过这些诗句的时候,别说稻花,就连禾苗都难得一见了,我们见得最多的是米饭。但我们还是要感恩稻花,是稻田里那万顷细碎、刹那芳华以及说不清的灵魂,它们都把来世变作谷粒,哺育了芸芸众生。记住这点,就够了。
刘忠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