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旧物,不管是擦身而过的相遇,还是曾经的缠缠绵绵,都是一种怀念,一种远方的风景,一种在时间刻度下沉默中产生的惺惺相惜。
比如说田蟹汁。挥手从兹去,告别一个时代后,很多年没有吃过了,现在真想餐桌上有人端上一碗黄澄澄的田蟹汁!
那个年代,我们家乡普通人家的餐桌上,有三种佐饭汁料最受欢迎。
一种是海南虾仔汁。这是用清一色的米粒般大小的海虾腌制的,原先雪白如玉,腌了后呈粉红色,味道鲜美,不过因为海南那边才有卖,就成为是当时一种并不高档的抢手货,还是一种走亲戚常携带的小礼品。
另一种是蚝汁。这是海边渔村妹子和村姑用“七字”蚝凿到海滩涂去打下小蚝,撒一点点盐腌制而成。蚝汁颜色灰灰的,味道酸酸的,有一种无法言说的鲜美;那腌过后的小蚝软软滑滑的比生鱼片还要鲜美,算是一道别有风情的海产品。
还有一种就是田蟹汁了。腌得好的田蟹和其汁水都是淡淡的金黄色,田蟹吃起来脆脆的,蟹汁的味道咸中有酸,有些许腥味和顺口的甘甜。腌得不好的田蟹汁,或是吃用时间过长了,蟹汁灰黑灰黑,田蟹软滋滋的,甚至长了蛆。只是,那时候就算是长了蛆虫也舍不得倒掉,夹出蛆虫后照样吃,因为那毕竟是寻常人家送饭的菜呀?
1962年,我读初中二年级。这段时间,我们家的生活和其他人家一样,日子过得较为艰难。母亲将定量配给的米磨成米浆,在烧开水的锅边做成“锅沿粉片”,加一些菜叶进去,一家人端了溜溜地吃。这样还是不能饱肚子,母亲就又接着开拓创新,摘些蛤蒌叶,砍些木瓜树心刨成丝,加一点点米进去,混着煮成“杂锦稀粥”。要不就让父亲在“三六九”圩日去买一些番薯丝干或者番薯和木薯干块片回来,一起煮八宝粥……这种粥涩涩的,味道不太好,吃起来还费劲,没有菜送餐就更味同嚼蜡,而且不容易消化,肚子胀胀的还是觉得饿。母亲就说,阿宇,你去掏些田蟹回来腌田蟹汁吧,既可下饭,又可帮助消化。母亲还说,田蟹汁不仅能消化吃进肚子里去的头发,就是石头,也能消化掉。
于是,捉田蟹就成了我那时候的一项任务,每到星期天就背着竹篓子走几公里远,到流梅溪或“九头铺”那边的田坑去捉田蟹。
那时候还没有大量使用化肥,坑田里的螃蟹较多,也生猛。我在田埂上巡梭两边,仔细寻找田蟹。有些田蟹看似聪明却笨得很,看到我来了潜伏在软泥里,露出小嘴呼吸,以为它看不到我,我就看不到它了;有些田蟹听到我的脚步声就飞快地跑进洞里去,只是它们还是都成了我的篓中蟹……后来,我去的这几片田坑次数多了,其他人也光顾过了,田蟹就渐少了。只是其他人不敢掏洞,就我敢,一个洞一个洞去掏,也就满篓而归。只是这样容易被田蟹的螯咬了。小田蟹咬不觉得怎么疼,可那种紫红色的大田蟹咬了就痛得很,往往我从田埂归来,右手满是伤口,痛得很。我没有告诉母亲,怕她心疼。
我在洞里掏田蟹,有时候会歪打正着掏到名叫“打弄狗”和“荒三慢”的小鱼,也会捉到田鳝。“荒三慢”的鱼鳃和脊背又尖又硬,刺人很痛。田鳝则很滑溜,要用几个手指弯曲成钩,才能把它钩出来;有时候我也会在洞里掏到蛇,给蛇咬了,好在一般的水蛇没有毒,咬了没事,虽然心里有些害怕,但还是接着继续掏田蟹。
田蟹捉回来之后,母亲将田蟹冲洗干净,倒进大陶盆,让我用菜刀把柄一只只把田蟹的背壳敲破。母亲为什么不自己这样捣鼓呢,因为她信佛。她说,一只田蟹也是一条生命,她下不了“杀生”的手。我觉得母亲的信仰有些形而上,有着虚伪的成分,只是我不说破,因为觉得人有一份敬畏就有一份善良,善良累积于心,人就必有好报。
田蟹捣鼓妥善,母亲端来半碗粗盐,洒几把,颠簸几下,接着又撒几把,再颠簸几下,觉得均匀了就将田蟹一把一把填进一只大陶瓮里去,中间再撒几把盐,摇了摇瓮,把一只瓷碗倒过来把瓮口扣上,用灶灰和成泥封严,端到不见光的屋角去,一个星期左右就可以开瓮掏田蟹汁来吃,每次只掏一碗就把瓮口封好……腌好的一瓮田蟹汁,最多只能吃10天或者半个月,因此我每个月得到田坑去捉两回田蟹。
那时候不光是我们家靠田蟹汁度日,我看到住宿的许多同学不仅带去番薯、芋仔、萝卜干,也带去了玻璃瓶子里装着的盐炒花生米和田蟹汁。
咸鱼那时候成了紧俏货,要到菜市场去排队购。当然了,也有不用去排队买,因为有单位的人家,会有总务拿着不知从哪里批到的条子,买回咸鱼后会分给大家。
世间迁流不息,没有恒常之物。如今田蟹汁是难得吃到了,因为捉田蟹难,制作麻烦,也因这个年代生活富饶,有更多的食材更多的美食了。不过,当我一遍遍回忆逝去的岁月,我总会怀念曾经的旧物——田蟹汁,它不仅是我家乡曾经的一道传统美食,也是我包裹于依依不舍中的童年时光……
杨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