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江蛙声,一船渔火;满天繁星,遍地流萤——孩提时憧憬的画面,竟在“火水河”上一一浮现。
夜色中,一只只萤火虫带着橙黄色的闪光飞来飞去,像在寻找昨夜遗失的梦。
“萤火虫,萤火虫,飞到西,飞到东。”渐渐地,萤火虫越聚越多,如满天的星星一样眨着眼睛,发出黄黄的、绿绿的亮光。江风吹过,万千流萤凌空飞舞,汇成了梦幻萤光海,远远望去犹如繁星洒落人间。
正当我看得入神时,一只橙色的萤火虫从我身边掠过,它就像童话中的小精灵一样,在空中转圈,在江面戏水,似向我传递某种古老的讯息,而后又飞进江边的草丛里。或许是收到“橙儿”的“神秘信笺”,一只又一只黄色、绿色、黄绿色的虫儿,也朝草丛方向飞去,相拥在杂草下,叽叽喳喳,仿佛在议论着什么。
我循着亮光走向草丛。草丛里长满了野花,有黄的金菊,白的蓬茸,紫的簕杜鹃,还有黄中带橙的五色梅。拨开五色梅的叶子,我见到两只顽皮的萤火虫正在翘腿,摆脚,偶尔转过头来,吐舌头,冲我扮鬼脸儿。远处,还有一群萤火虫在表演“水上飞”“空中转体”等高难度动作。
“水上飞”表演刚结束,草丛里便出现了闪电般同步发光的神奇景象。千万只雄性萤火虫按照同样的频率闪烁,而且每隔8秒发光一次,而伏在草丛里的雌性萤火虫也发出应答信号。雄性萤火虫收到信号后,便向雌性萤火虫飞去……
“熠熠萤光草际流”,一波又一波同频萤光冲破黑暗的束缚,照亮了梦幻的草丛,照亮了梦幻的仲夏夜。
看着眼前那些梦幻的光影,我忽然想起泰戈尔的诗句:“你微小,然而你并不渺小。”
夜渐渐地深了,草丛里的湿气也慢慢升腾起来。也许是湿气在作怪,萤火虫纷纷飞出草丛,溅落在桥下、江边、堤上,把梦幻的夜色渲染得更加梦幻。
紧接着,萤火虫又从桥的这头飞到桥的那一头,织出一条乍明乍暗的“萤河”,与天上闪烁的星星融在一起,让人无法辨清哪一颗是星星,哪一颗是流萤。
“若飞天上去,定作月边星。”此时,我已深深地相信,银河边上的星星就是由“飞天流萤”幻变而成的。
天上几多星,地上几多萤。看着萤火虫飞舞的身影,我的思绪又回到了从前,想起了追着萤火虫打闹的少年往事……
记忆中的农村夏夜,总是漫天流萤,满地落红。而结伴到江边捉萤火虫则是我少年时最为有趣的一件事。
每当夜幕降临,一闪一闪的萤火虫就从小东江的草丛中钻出来,绕着江树江花江水盘旋飞舞,发出“嗡嗡”的声音,这个光景,便是我和我的玩伴捕捉萤火虫的最好时光。
那时,村里没有通电,大伙都是点煤油灯、汽油灯的。当纤细的灯捻在燃烧中爆出哔哔剥剥的响声后,我和我的玩伴们,便从村头村尾涌向打谷场,然后拿起墨水瓶、药水瓶,沿着江边去“搜捕”萤火虫。
江边是萤火虫最多最活跃的地方。有人说,小东江的萤火虫之所以多,是因为小东江的江水清!
小东江是家乡的母亲河,她从高州官庄岭飞流而下,流过稀疏的月影,流过寥落的星辰,之后流入蔚蓝的大海。千百年来,奔腾不息的江水滋润了一方水土,养育了无数的生命,更孕育了小东江流域的古老文明。在我的记忆里,小东江的水是清澈的,碧绿的,手捧起便可饮之。清澈的水面上常有萤火虫飞来飞去,倒映在水里的萤火虫似乎比星星还多。
那些萤火虫虽然只有米粒般大小,但非常顽皮,精灵。它们一会儿在南瓜地里嬉戏,一会儿在青青禾苗上起舞。有一次,我和几个玩伴在南瓜地里摘南瓜,竟有一只雄性的萤火虫“空降”到我的肩上,然后冲我眨眼睛。我本能地伸手去抓它,它却从我的指缝间溜走了。
萤火虫逃过我的“十指关”后,即扑棱着翅膀往前飞,一忽而高,一忽儿低。我和玩伴们拔腿就追,似在追寻一种辽远的美好。追到转角处,萤火虫蓝光一闪,就不见了踪影。我们在南瓜地里,找了一遍又一遍,就是找不到那只萤火虫。
就在我怅然若失之时,突然听到玩伴在狂笑:“哈哈,飞走一只,飞来一双!”我一转头,但见两只“火金姑”正从江的对岸翩翩飞过来,随后飞落到南瓜藤上,发出朦胧的绿光。紧接着,一对又一对的“火金姑”从江的对岸起飞,直指南瓜地。一到南瓜地,它们就发出黄绿色的萤光。
“萤火虫,熠熠烘。熠过坑,熠过垌。”说来奇怪,萤火虫似乎能听懂我的歌谣,纷纷向我们飞来。我们贴着流萤的萤光追啊跑啊跳啊,流萤亦和我们缠啊绕啊转啊,待它低飞之时,我们急忙挥起蒲扇冲过去,左右横扫。趁它跌落的瞬间,我们用鱼捞向下猛地一罩,就把萤火虫罩住了,接着轻轻一捏,便将它撵进墨水瓶子里。大约过了一分钟,瓶子里便发出朦胧的萤光,笼出朦胧的诗意。
朦胧中,我听见有人说,萤火虫是夏夜的精灵,自由的舞者,只要捉住九只虫儿,就会行好运。
“萤火虫,熠熠烘,熠过坑,熠过垌。”我们捕了再唱,唱了又捕,直到每个人的墨水瓶里都亮起九盏“阿拉丁神灯”。
提着“阿拉丁神灯”,我们心里像打翻了一罐蜜——甜极了!
我吹着口哨回家,一进屋子就把装满萤火虫的瓶子挂在蚊帐上方,让它照亮我的梦乡。望着那忽闪忽闪的绿萤光,心中顿时感到了一丝快意,恨不得自己也长出一对翅膀,跟着萤火虫一起飞向遥远的星河,飞向遥远的天际。
夜渐渐地深了,萤火虫依然在瓶子里发出微弱的光芒。
五更时分,萤火虫突然狂躁起来,狠命的拍动翅膀撞瓶壁,一次、两次、三次……不止不休,即使撞到头破血流,也不曾停歇。
清晨醒来时,我发现囚在瓶子里的萤火虫集体殒命了。萤火虫半球形的双眼半睁半闭,一脸不甘心的样子。看着这些被囚禁致死的小精灵,我的眼泪忍不住流了出来,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痛。
约莫过了六个时辰,村外突然传来了一些嘈杂声。一个“冰棍老头”高声喊道:“三只萤火虫换一条冰棒,五只萤火虫换一角钱。”听到萤火虫可以卖钱,我赶紧收起眼泪,一溜烟跑到村口,玩伴们也呼啦啦的涌过来,将“冰棍老头”团团围住!
“冰棍老头”推着一辆木头车,车上四个轱辘吱扭吱扭地响。木头车上装有一木箱,木箱里码放着清凉时光。
“卖冰棍嘞,老冰棍……”“冰棍老头”打开箱盖,掀起棉被,拿出冒着白烟的冰棍:“3只萤火虫换一条老冰棍!”
“冰棍老头”撕开印花冰棍纸后,慢慢吸吮起来。我眼巴巴地瞅着,咕噜咕噜咽口水。
傍晚时分,我们拿起“冰棍老头”特制的网兜奔向小东江,扑向萤火虫。不消一盏茶的功夫,就把南瓜地里的萤火虫全逮住了。
“冰棍老头”早已点好灯,摆好摊。待我们将活体萤火虫送到,即清点,分拣,装瓶,付款,兑冰棍……
没过多久,“冰棍老头”就摇身变成了“老虫头”,我们也摇身变成了“捕虫达人”,那时我们见一只抓一只,见一双抓一双,抓到抓不住为止。
后来,“冰棍老头”越变越古惑,越变越挑剔。我们每次把活体萤火虫送往收购站,他都打着手电筒一一挑剔。见到气色不佳的萤火虫,即斩断它的脚折断它的翅膀,甚至将它们摔到地上,用脚活活踩死。
“萤火飞处,泪双重。”那些侥幸活下来的虫儿见到同伴一个个死去,害怕至极,纷纷逃离这可怕的地方。
说起来奇怪,自从萤火虫飞走后,小东江碧绿的江水也开始变黑变臭,最后变成石油类污染物超标千倍的“火水河”。那时,“火水河”的江面上常漂浮着或白或黄的油膜,只要划根火柴丢进去就能点燃。我清楚地记得,“冰棍老头”曾因追捕一只萤火虫而跌落水坑里,致全身瘙痒红肿,久治不愈。村里5头耕牛也曾因饮了江水而全部中毒身亡。
“是谁让耕牛瞬间死于非命,又是谁让萤儿失去同伴?”我带着种种的疑惑离开了小东江。算起来,我离开小东江的时间要比萤火虫晚一些。但萤火虫如流星般飞走后,再也不见回来。自此,萤火虫漫天飞舞的壮观场景一去不复返。我无数次无数次在梦中呼喊萤火虫的名字,惊醒之后仍见不到萤火虫一丝踪影。有一次,我梦见萤火虫向我讨债,说我的双手沾满了萤火虫的鲜血……
“萤火虫是有血性的,脏手是触不得的。”三十年后的一个早晨,我特地回到小东江边,用肥皂彻底洗干净双手,然后跪地磕头忏悔。
“疏篁一径,流萤几点,飞来又去。”我一边忏悔,一边沿着江畔去寻找记忆中的夏夜流萤。
我划船沿江而下,但见水清岸绿,鱼翔浅底。原来,这条灾难深重的“火水河”已实现华丽转身,再现碧水清流。
“一泓碧水盈天外。”这时,一群提着蓝色小灯笼的萤火虫从天边飞了过来。它们忽前忽后,忽左忽右,忽上忽下,一闪一闪地飞旋着,似在追忆似水年华。啊,绝迹了30年的萤火虫终于回来了!透过它们飞翔的身影,我依稀看见燃烧的希望。
月亮越升越高,萤火虫也越来越多。百只、千只、万只、千万只……数也数不清。那数不清的流萤在树梢上、花丛中、草堆里盘旋,跳跃,腾挪,仿佛要把积攒三十年的文明之火全部放射出来,缀成“萤光星海”。循着光的方向,更多的小精灵从远处飞来。它们在我的身边转了几个圈后即调头向天上飞去,与星月融在一起,让人分不清天上人间,今夕何夕。
黄康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