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是船工,每次远航前,总要挨个抱抱我们,然后望着母亲的眼睛,依依不舍离去。等我也做了水手,才知道那种苦,是刻骨铭心的。
我不愿走父亲的老路,一门心思要调到城里来。女儿出生后,这种心情越来越迫切。我要陪在女儿身边,我要天天看着她快乐长大。在女儿将满周岁时,我如愿调到县城。让人欲哭无泪的是,我的新工作是矿工。
我去的是一座是从其他矿新分离出来的国营铜矿。支护、掘进、爆破、提升等工作全部外包,本矿职工只担任安全、电工、维修、抽水等辅助工作。领导说,现在是筹建阶段,还没有开工,暂时让我去斜井六十米处抽水。他看着我不安的眼神安慰我:“不怕,很安全。”就这样,我成了一名抽水的矿工。
小时候我爬在水井边,看着幽幽的井底,便心生恐惧,何况这口不知比水井深了几千倍的矿井。抽水平台往下几十米,尚能看到忽明忽暗的矿灯,再往下,就是深不见底的黑暗之洞。井口像一轮超大的月亮,照在我头上,把白天也变成了夜晚。冷风从井底深处阵阵袭来,好像从地心一步步向我逼近。尤其在晚上,下到井里准备抽水,忽听得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后,从暗处窜出几只硕大的老鼠,我不由得寒毛直竖、惊悚不已。有时一口气冲到井上,才感到又回到了真实的人间。
新矿没有通勤车,我每天骑行十几公里上下班,那时县城到矿区,公路两边布满了尾砂库,泛着幽幽的光。路面坑坑洼洼,骑行在散落着大大小小矿石的路上,恍若驾着船颠簸在风浪里。一天大雨,我骑车出了县城,天刚蒙蒙亮,半路上,迎面而来的车灯刺得我睁不开眼睛,我左手放开车把,掀起雨衣帽子观察路况,不料前轮一歪,撞在一块石头上,我从自行车上摔了下来,惊慌地滚到路边,等那辆矿车轰隆开过后,发现一只手掌心被石子擦得鲜血直流,两只膝盖也生生作痛。我忍痛扶起自行车,发现前轮已经扭曲,不能再骑了。我浑身湿透,扛着车站在路边,抹了抹脸上的雨水,像一只受伤的狼,仰头嚎叫。
三十年过去了,我几乎忘了自己曾经是一名矿工。
前不久,一个偶然机会,把我带到了铜山口铜矿,让我又回到了矿山。以前当了一段时间的矿工,我没有真正意义下过一次井,所以决定跟着大家下井体验一次。我们下降到负160米的中段,步行参观了负175米和负220米两个作业区,完全颠覆了我对井下的认知。明亮的灯光,高大宽敞平整的井巷,排水顺着巷边流动,一阵阵凉风扑面而来,一点也不觉得气闷。井壁用混凝土,或用锚网防护,没有一处松散的迹象。有关管网顺着井壁规则地架设。
我最想看看矿工们手持风钻工作的画面。然而,现在已被机械化凿岩台车所取代,钻一个炮眼,时间很短。参观中,几台矿车在之字形巷道轰鸣驶过。沿着这条巷道,车辆可以从这里开到地面。这哪里是我想象中的矿井,分明是一条安全隧道。
升到地面,走过干净整洁的矿区,我们来到一座大山前,山顶白云悠悠,山下一片碧绿,红的紫的花儿竞相开放。一群人一边惊呼着“呼伦贝尔大草原”,一边取景拍照。矿工介绍,这里原来是存放选矿生产后的尾砂,也就是尾矿库,闭库后经过治理、复绿,形成了这片充满生机的“草原”。
我惊讶地张大了嘴,如果当初矿山是这样的美,我会离开吗?
萧令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