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燃起的火焰,把属于每个人的时间差不多都会燃成灰烬。在这灰烬里,有一些记忆,会在风中的翻滚里忽地亮起微光。
有30多年时间,每年到了高考季,我就在梦里做高考题。做高考题不要紧,最让我焦虑的是,差不多每次做的都是数学题,往往是铃声一响,我的卷子还是一片空白。
按照弗洛伊德《梦的解析》,在梦中参加考试,是日常生活里的压力得不到缓解,溜到梦里来排遣了。
在我们这个国家,和我一样有着高考情结的人,恐怕又要创一个世界之最了。去年高考,我与记者朋友去考场外采访,看见考场外等待的家长,黑压压的人群,他们当中每一个人的眼神,都是一个关于高考的故事。
我这样一个中年男人,又怎能忘记那年的高考经历,它是我人生的一个分水岭。
1986年的天空,我总觉得是灰蒙蒙的。那一年,我17岁,与7月的高考就要相逢。
周末回家,妈望着我说:“娃,你不要有思想包袱,妈就是把泡菜坛子卖了,也要供养你上大学!”
妈对我上大学的期望,从她额头上早早爬满的皱纹就可以看出来,每一道皱纹里,都隐藏着我妈在崎岖山路上跋涉的足迹。那一年秋天,我家丰收的稻子在田里沉甸甸地垂下头。我吃着我妈种的粮食,突然也对这片世世代代供养我家祖宗的土地,有了一种强烈的厌倦。
我在山梁上的星空下起誓:我要考上大学,走出村子,把妈接到城里去生活。
1986年的高考,首先还要经过预选,我入选了。一到5月,县城中学的高三教室,早已弥漫分别的气味,同学们开始在各自的毕业留念簿上轮流写下催泪留言。3年的相处,或许平时是漫不经心的,但一到毕业季,情感就发酵得如此浓烈。
校园的清晨,我在为大西洋的暖流流向、亚热带常绿阔叶林带的分布而绞尽脑汁记忆时,林子里的蝉鸣就早早开始了,它扯着嗓子忽高忽低地长鸣,也不知道它是美声还是通俗唱法。
7月的高考,还有一周了,我回到村子里的家。我蹲在山梁上,远远望去,我家那寒酸的土房子,就如打在山脊上的一个老补丁。我似乎感到,等我离开村子去远方上大学,它就要成为我天幕下记忆里的旧日影像了。
“跪啊,你跪下去呀!”堂叔在山冈荆棘丛中,扒开藤藤蔓蔓现出几处瘦弱的土堆,那是我家的祖坟,堂叔令我面对它们下跪求保佑,保佑我高考顺利。我跪下了,那一刻,我灵光乍现,似乎看到从天而降的祖宗们,托举着我走向高考考室。堂叔在坟墓边对老祖宗们嘀嘀咕咕:等我这个侄儿考上大学有了出息,就拿钱出来为祖坟立碑修缮。
1986年7月7日,那天是农历节气中的小暑,星期一,上午阳光如瀑,下午大雨滂沱。上午语文考试的作文题目是:树木、森林、气候。真是祖宗保佑,我发挥得不错。我堂叔就是一个山里的植树人,他30多年种下了上千棵树,我觉得,在村子上空的积雨云里,就有我堂叔的一份功劳,因为树木越繁茂的地方,雨水往往就越多。我就是按照这个思路写下的作文。
我妈把被子也给我准备好了,那年我报考的学校,在北方。妈说,那边天冷,被子得厚一些。
在8月轰隆隆的雷声里,我的大学梦碎了,我以29分之差与大学远离,北方的那所大学校门,朝我訇然关闭,命运的方向盘,把我再次猛地打回了村子里。
夕阳如血,照耀着我在山冈上徘徊的孤单身影,最后,把我吞没下去。我回到家,土墙上排列着一把锄头、一把镰刀、一把铁锨,妈轻声说:“娃,这是你叔去铁匠铺给你打的。”
37年的漫漫时光过去了,高考,成为时间重量的一部分。
李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