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在天空高挂着,源源不断喷发着金属的光芒,散射出黄白色的光亮,地面涌起一大片热浪。向远望,半米高的玉米棵上面,飘着一层看得见摸不着的浅白色浪纹,微微颤动,晃着人的眼睛,看着看着,就头晕眼花。
没有一丝云,天空像是被吸干了水的大湖,裸露着白花花的湖底。不知那湖里的鱼儿怎么办,是不是像我们一样干渴,嗓子冒烟。我们的嘴唇上有一层浅浅的灰白屑沫,像学校红砖墙面上的一道水泥勾缝,把上下嘴唇给严严地封住,生怕体内那点儿水分跑掉。
在前一天的班会上,班主任秦英明老师动员说:“小六队的农业生产排在全大队后面,苗都长那么高了,化肥还没追完,我们要去支援!”我们听了,欢天喜地,能到大地里去,是多么开心的事儿啊!我们能听到山里的鸟叫,还能吃到鲜嫩酸甜的葡萄蔓,说不定,还能寻到鸟窝,看一看幼鸟出壳儿没有……
我们带着无数个美妙而激动人心的想法,快快乐乐来到玉米地,仿佛走进一个大乐园。是啊,上个世纪70年代,山林大地是我们这些乡村孩子的天然游乐场,我们可以尽情玩儿,可劲儿闹,可以大声喊,也可以放声唱。大自然,如一位法力无边的魔术师,春夏秋冬,变幻莫测,把孩子们的心紧紧拴住。
上午,天不是太热,将要热的时候,就收工午休了。中午,在一户农家吃的派饭。我们端着盛满高粱米饭的大海碗,站在窗台前,就着大豆腐汤,狼吞虎咽。我们能吃到大豆腐,能改善一下伙食,也是一件难得的美事儿。人人都吃得汗流满面,汗道道挂在黑红的脸上。把饭碗一放,就忘了一上午追化肥的劳累,在街筒子里追逐玩耍,东家走走,西家看看。
可是,与上午有些凉爽的天气比,下午的大地简直是个硕大的蒸笼,玉米的叶子蔫蔫的,偶尔有零星的虫子叫声,也是有气无力的。我们不再大呼小叫,都在默默干活儿。每刨一个化肥坑,汗水便淌了出来,掉在散发潮热湿气的垄沟,一下子就不见了。用袄袖擦擦脸,只一会儿,汗就又不管不顾地往出钻,眼睛有些发涩,眼前一片迷蒙,远方是一片模糊的绿色。
太阳就那样释放着热量,一动不动的,被牢牢给黏住似的,离西方的山峦还有那么高。我们张着嘴巴,喘着粗气,扯起衣襟扇扇风,风也是热的。远处的山林里,传来一两声布谷鸟的叫声,拉着长音,像是在打着呵欠,没有了春天那样欢快响亮。心想:布谷布谷,别催了,我这不干活儿呢嘛!好不容易,来到地头儿。远远的,从屯子里来了一个人,戴着草帽,挑着担子。我们见了,兴奋得蹦得老高——生产队给我们送水来了。霎时,忘记了热,忘记了累,跳着脚向那个人招手,呼喊。来人刚把挑子放下,呼啦一下子,两只水桶被围成两个密不透风的圆圈,大家用几只水瓢轮流舀水、喝水,只一会儿,两桶水被喝得见了底儿。阳光下,是孩子们一张张黑红稚嫩的脸,你推我搡地玩儿开了,汗又从我们的脸上淌下来……
山边的草地上,一朵朵金黄色的蒲公英花儿,如星星一样数不清,肥胖的蜜蜂从这一朵飞向那一朵忙个不停。见我们看得出神,秦老师跟我们说:“同学们,这么热的天,蜜蜂还不停地采蜜,小蜜蜂是不是很勤劳啊?”“是,小蜜蜂真的太勤劳了。”同学们异口同声地回答。“好,我们得向小蜜蜂学习,接着干活吧!”秦老师说完,抡起追肥锄,刨起坑来。我们排好垄,跟着秦老师,有说有笑地干活儿。那一大片玉米地,宛如一个绿色的池塘,一个个乡村孩子,在那里尽情嬉戏。
那次支援的两天后,秦老师布置了一篇作文,题目是《记一次有意义的劳动》。一周后的作文讲评,秦老师很高兴地一篇篇点评着,说同学们的作文写得都很好,我们的脸上是喜滋滋的笑。可是,听来听去,就没有我的作文被老师好评。心里慌慌的,如揣着一只小山兔,可能,是我写跑题了吧?还是……
“下面这篇作文,我认为是写得最好的,大家听听。”说完,秦老师就读开了。“听说又要去支援,我真的很高兴,我又能和大自然亲近了……天真热啊,我想到了我的父亲母亲,想到我的姐姐,想到屯子里的乡亲们,他们天天这样劳作着。劳动真是很累的……通过这次支援,我想,长大后,我要当个科学家,设计出更好的农机来,让我的亲人们开着大拖拉机春种秋收,让弯钩犁追肥锄退出田野,让我们的生活不再这样辛苦这样累,让我们的家乡变得更美。”
老师读完,教室里一片寂静,掉根针都能听到,接着,是雷鸣般的掌声。窗外的白杨树上,喜鹊喳喳叫,我们的脸跟花朵一样红艳可爱。
那篇作文,是我写的。那一年,我十二岁。
张喜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