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回家一趟,我盯着院子里堆放得像小山包一样的荔枝等母亲的时候,天正下着小雨,淅淅沥沥的雨声听着让人心烦。
当雨由淅淅沥沥变得淋淋漓漓的时候,母亲回来了,她是坐着被请到家里摘荔枝的工人开的摩托车回来的。雨水顺着母亲头顶上的草帽边缘滴落下来,溅在披在她上半身的红色塑料膜上。那塑料膜是用作包装荔枝的,薄如蝉翼。此刻,它像雨衣一样被用来阻挡风雨。
“等了好久吗?”母亲一边小心翼翼地踮着脚挪下车,一边略带歉意地问我。她膝盖上的半月板曾经受过伤,肿得像发酵的面团,积液要靠针管抽取。经过调理,这两年才慢慢有所好转。
母亲下了车,顾不上喝水,转身去找篮子。她拿起扁担,说:“你等一下,我去后山摘点桂味(荔枝的优良品种)给你带回去,很快的。”
“你先去把衣服换了,等雨停了再去,不着急!”我看着母亲湿漉漉的衣裤,心里不是滋味。
“这几天天天下雨,今天这雨估计又得下一整天,等到雨停,荔枝都退糖了,味道不好!”母亲一边说一边挑着篮子转身就走。
“我和你一起去,你等等!”我冲着母亲的背影喊。“你不用去了,山路上全是泥浆,你走不动。你在家捋捋院子里的荔枝,我很快就回来。”等我换好雨鞋出来的时候,母亲的身影早已消失在朦胧的雨中。
我再次望向小山包一样的荔枝,这荔枝有什么好捋的呢?母亲不过是找了个比较妥帖的不让我上山的理由罢了。我开始恼恨自己。我应该冲出去跟上母亲的。我忽然害怕起来,害怕母亲重蹈覆辙。三个月前,母亲爬到荔枝树上修剪枝丫的时候从三米多高的树上摔下来,两颗门牙被磕掉,左脸鬓边被划了一道将近十厘米的口子,鲜血染红了地上的那块尖锐的石头,也染红了母亲的半边脸。在医院缝了十几针,拆线后,那伤口活像一条爬在母亲脸上的丑陋的蚯蚓。母亲的左手也摔断了,打了一个多月的石膏。我从来没听她说过一句喊疼的话,她甚至还想瞒着我不让我知道。那一个多月养伤的时间,大概是母亲这辈子最清闲的时光了。当伤养得差不多好了的时候,迎来了荔枝的丰收季节。母亲又得披星戴月上山摘荔枝了,她又得像陀螺一样转上大半个月了。
家里四十多亩的荔园是我最大的心病。我一直认为,几年前父亲不顾众人的反对,固执地租下了那四十亩山林的举措是极其错误的。那片山林是原始之地,尚未开发,父亲一租就是三十年,把荒山改造为荔园,对于耳顺之年的父母而言,无异于愚公移山般的艰难。他们靠着两把锄头、一对塑胶桶缔造了开山辟地种荔的传奇。不必说面对黄土背朝天的艰辛,不必说日晒雨淋的苦楚,也不必说叩石垦壤的艰难,单是种满四十亩的荔枝树已是一项浩大的工程。牝鸡尚未司晨,他们便扛着锄头上山,下山时已是星斗满天。他们在山上装上了灌溉管道,垒起了铁皮小木屋。我一度心疼多病的母亲,劝父亲放弃耕种,然而总不能说服他执拗的性格。母亲摔伤后,我平生第一次冲父亲发火,我把母亲的受伤归因于父亲的冷酷、自私。母亲替父亲说的好话,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母亲这大半生没有走出过粤西,她像小山村里的一株草、一棵树一样,扎根黄土地。她把时光都用在耕耘和养儿育女上,利用勤奋、坚韧换来岁月的馈赠,把儿女们送出大山。而她自己,依然坚守在她的荔园里,看每一朵荔花在春天里盛放,让每一粒荔枝映红夏日的笑脸。
母亲在我的忐忑不安中终于无恙地回来了。她帽子上的水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滴,衣裤淌着水,紧紧地粘在皮肤上。篮子里装着小灯笼一样红彤彤的荔枝,它们被摆放得整齐有序。母亲换上干爽的衣服,拿出纸箱,麻利地把荔枝整理好并装上箱。
我问母亲:“你还不去把牙齿补回来?”“摘完荔枝就去补,”母亲看出我的不愉快,说:“别再怨你爸了,我们签那四十亩地就是想着靠自己,不给你们增加负担。你还记得吗,当年种上了荔枝,才有钱供你们上高中,读大学,日子才有了希望。”母亲的话一下子把我儿时的记忆勾了出来。
那些年的日子是真的难。家中姐弟四人,我为老大,读书最早。20世纪90年代初,读书尚需缴交学费,一个学期大约是一百块钱。父母捉襟见肘,每到临近开学,就得厚着脸皮到亲戚家去借钱凑学费。每回老师催学费都是我最心慌的时候,我回家问母亲,母亲低着头叹气。我最怕听到父亲说:“还没凑齐,你跟老师说下周一定交。”这样的回复,往往一个学期得跟老师说上好几次。彼时,年虽尚幼,依然觉得羞愧难当,无地自容。这样的窘况,一直持续到我读三年级,父亲在前院里种下村里的第一棵荔枝树。时隔多年,我们早已搬离了老房子,因为要建村道,那棵荔枝树也早已被砍掉了,但我依然记得荔枝树果实满枝头的盛况:三米多高的树,蘑菇状,细长的树枝被荔枝压弯了腰,树底下用竹竿加固,防止树枝断裂。红得像女子嘴边上的唇蜜的果实挂满了一树,连墨绿的叶子也在发亮。路人从我家门口经过都忍不住驻足感叹。我们仰着头在树下看,母亲给我们摘了几颗。我们揣在手心舍不得吃。小灯泡一样大小的荔枝,心形,鲜红的果皮薄如纸张,表皮呈鳞状凸起,像拥挤在一起的小山丘。剥开果皮,果肉晶莹肥厚,散发着淡淡的香气,一口咬下去,弹性十足,满口白砂糖的甜润,这样的香气和味道在我童年的记忆里一留就是一辈子,这也许是与在最苦的岁月里尝到最甜的滋味有关。
那一年九月,我彻底从交不起学费的阴影里走了出来。那棵名叫“白糖罂”的荔枝树给家里带来了一千多块钱的收入。这无疑是家里的“第一桶金”。母亲受到了极大的鼓舞,她说服父亲去学习荔枝种植技术,并决定把家里的两片山头都种上荔枝树。俗话说“靠海吃海,靠山吃山”。粤西属热带和亚热带过渡地带,多丘陵,气候温和,阳光充足,雨量充沛,是种植荔枝的理想地域。村里人目睹了我们家那棵白糖罂的非凡收入,见我们家大刀阔斧地进行山林改造,纷纷上门咨询、请教,父亲莫不倾囊相授。乡里每家每户都有所属的山地,往后几年,荔枝种植逐渐取代了传统的香蕉种植。
父母是吃了种植荔枝的苦,作为子女的我们吃的是荔枝的甜。靠着那两片荔园,家里重新盖了新房子,我们姐弟四人相继完成了学业,走出了大山,母亲也完成了她养育子女的使命。近几年,生活水平大幅提高,当我尝试着让年事渐高母亲放下肩上的锄头,随我进城的时候,一纸租赁摆在了我的面前。我无法理解,父亲这近乎荒唐的举措。
“活到老干到老,种了二十几年的荔枝,我们这一辈人都是这么过来的,脚不沾地心不踏实。你们姐弟几个都长大离家了,我们寻点事做,免得心里空落落的,日子也好过些……”母亲开始絮絮叨叨地念,见我默不作声,又说:“今年荔枝大丰收,价格也好,村里人都羡慕我们的荔枝又大又甜咧。今年都是请人摘,请了十几个人哩,我不摘,我就像太婆一样在那坐着看他们干,安全得很,你放心!”母亲说这话的时候,讨好般地看着我。我忍不住笑了,却感觉鼻子有点酸。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母亲做事开始看我的脸色了,或许是在我大学毕业那时候起,或许是在我第一次揣着工资领她逛商场的时候起,又或许是我第一次提高声调“教育”她的时候起。我却全然不记得了。
荔枝还没装完,父亲和摘荔枝的工人们就回来了。我走过去,把水和毛巾递给父亲,帮着他把荔枝卸下车。那一车车的荔枝经过雨水洗涤更加鲜亮诱人。我沉下去的心开始跟这荔枝一样鲜活起来。
母亲笑着,她站起身来,招呼工人们清洗、休息,然后走进了厨房。是的,母亲除了建造她的荔园,还得抓紧时间赶出十几个工人的饭菜来。是的,她一点也不嫌累。
石雪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