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1996年10月一个秋末冬初的下午,我们在丰山铜矿开完黄石市杂文学会换届会议之后,有两项活动,一项是参观矿区,在形似“夹皮沟”的丰山,体验这里的烟火气息;另一项是下井,在掘矿现场,感受一块石头变成矿石的艰辛过程。
丰山铜矿独特的地理位置,使这里只能是一条马路把生活区、生产区和办公区串在一起。我们在矿宣传干事的带领下,渐次进行这些活动。我惊异地发现,这三个场景给我留下最深印象就是梧桐树。马路两边挺立的梧桐树,枝繁叶茂,阻挡灼灼热光,为我们带来一路的阴凉。依山而建的职工家属区,红砖瓦屋掩映在一片梧桐树中,春有绿,夏有凉,秋有金色,冬有暖阳。矿区井口处的篮球场边,又是一片梧桐树,健壮茂盛,枝丫有力地伸向天空。我立即想起鲁迅先生在《秋夜》开篇叙写枣树的那句话,也在心里模仿起来:在丰山铜矿里,可以看见三棵树,一棵是梧桐树,另一棵是梧桐树,还有一棵也是梧桐树。
梧桐树,与丰山铜矿到底有着怎样的特殊意义,有哪些别样的情结?
后来,我似乎在典籍中找到答案。《诗经》这样写道:“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凤凰在高岗上鸣叫,声音嘹亮高亢,响彻云霄。梧桐树挺拔地生长在高山的东面,全身沐浴着朝阳,枝叶茂盛,郁郁苍苍,凤凰和鸣,声音婉转悠扬。
其实,三面环山、一面临湖的丰山,是“凤凰落脚”的地方。在远古,一对南飞的凤凰,嘤嘤而鸣地飞翔在丰山的上空,被这里灵秀的湖水、绚丽的山色所吸引,双双翩然而下,筑巢于此,遥看春秋战国时期的烽火,聆听青铜铸造方鼎、大斧的叮当声;见证屯兵富池的东吴大将甘宁,在这里炼铜制器的威武雄壮;目睹驻军练兵的民族英雄岳飞,手握丰山铜剑的英姿勃发;眼观湖北官矿督办公署的繁忙景象……
向着幸福出发。于是,矿工的女人们,站在梧桐树下,目送自己的爱人,踏着坚实的步子,把玫瑰色的希望向巷道、采矿场延伸;马路上的梧桐树,把亲人们的祝福,长成一片片碧绿的“盼”字,悄然绽放在家人等待的心田里;井口篮球场边的梧桐树,幻化成铁汉柔情的矿工,一顶矿帽、一盏矿灯、一身粗布衣,在巷道之间,在采场之间,在井塔之间,虔诚地把日子拴在掘进的钎子、杆子和钻头上,一寸寸、一尺尺地进取和耕耘,守护着没有太阳、没有梧桐树陪伴的时光。
引领我们下井的陈班长,跟我是老乡。在等待下井的时候,我们站在球场边碗口粗的梧桐树下,侃侃而谈。陈班长大我15岁,比我矮半个头,肤色黝黑,嘴唇很薄,周围全是密密的胡茬。他跟我说着话,一边用牙齿咬着安全帽的螺丝,我发现他的牙齿因抽烟而暗黄,但都结实。他从部队转业到电厂,却自愿重新分配到丰山铜矿。我问为什么?他用老家的文曲戏戏文回答:“男人好比梧桐树,福报妻儿树初心。”原来,他的妻子在老家种田,离家更近的丰山铜矿四班三运转的上班制度,让他有更多休息时间回家帮妻子春种秋收。说完这些,他问我这样的男人是戏文中的梧桐树吗?我说是,还是丰山铜矿里的梧桐树。
一晃过去了27年。今年6月,黄石日报社和市文联共同组织“醉美黄石”丰山铜矿文学采风活动,我欣然参加,再次来到丰山铜矿。昔日的一条马路还在,但不见梧桐;矿区生活区还在,仅留有几栋平房;井口旁的篮球场还在,当年的草地变成微型花园,简易的平房改造成智能管控中心。这些似乎都不能吸引我。我急切地找寻那些梧桐树。
在黄色的两层楼之外,我终于发现了梧桐树,它们都被修剪了,留下大约三米高的树干,旁逸斜出许多新枝。灿烂的阳光不分厚薄地洒在每一片树叶上,绿色完美地渲染出青涩的光晕。树干一人合抱不过来。我想起了老陈,他应该70多岁了,在老家颐养天年吧?
我在室外以高高的塔顶为背景,拍了一张照片。留下念想后,碰到一个小个子青年。他的身高、块头、面相,与我记忆中老陈有惊人的相似。我和他主动攀谈起来。真是无巧不成书,他就是老陈的小儿子小陈,最后一批顶职而成为一名矿山工人。不过,他不是井下矿工,是矿区环保督察员。我和小陈谈起他爸爸当年说的文曲戏戏文。他很感动,抽烟抽得很急,呛了口。从他身上,我比较出两代矿工的不同,他少了他爸的粗犷,多了自己的平和;少了他爸的豪放,多了自己的谨慎。
我们再次站在梧桐树下,小陈没有像他爸老陈那样,敞开胸怀地讲述“老婆孩子热炕头”。小陈眼睛发亮地向我介绍,丰山铜矿绿水青山与智能化矿区之间的故事。
我摘下一片梧桐叶子,窝在手掌,像一只载着梦的小船,而且在船舷上又长着两粒美丽的梧桐子。
在人与自然和谐共生之中,梧桐树已经成为丰山铜矿人的一种幸福点缀。这样更好。矢志不移的真挚感情,阅尽风霜的泰然矜庄,丰山铜矿迈开了高质量发展的步伐。
我期待再次来到丰山铜矿。相信我仍能看见那些载着梦儿的船,航行在丰山里,航行在一粒种子萌芽的绿色希望里。
吕永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