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是属于乡村的。在南方,或北方,你遇见农人,也会遇见牛。
在北方的乡道上,它是套着一架车,上面堆着干草,慢慢走着,这样类似电影里才有的场景,我是喜欢的。牛拉着车,我躺在堆着干草的车厢,晃晃悠悠看着天,演绎着一个少年与牛的关系。
实际的情况是,我只在南方看见牛,牛车只是少年梦中的一个意象。
牛站在南方泛着天光的水田,眨巴着呆萌、厚道的眼睛。大水牛屁股后往往还跟着一头小水牛,摇尾吃草。
从前牛多,农耕社会里,耕牛犁地的生活是一种慢生活,所以才有放牛的王小二坐在牛背上吹笛,杏花春雨江南。
牛听得懂笛声吗?应该是听得懂的,不然哪有这么安静。它和春风杨柳,吹笛的少年,共同构成一幅天人合一、怡然自得的人居农耕图。
我小时候去乡下,虽然没放过牛,却误以为大水牛是小天牛变的。大人们每每逮到它,用一根棉线拴着,让我牵着嬉戏,当玩具玩。大人们总是笑着说,好好养吧,等天牛长大了,它就是一头大水牛。
看见这家伙伸着两条长长的犄角,性情凶猛,还会龇牙咧嘴地咬人手指,便相信庞然大物的水牛真是眼前这只小天牛变的。就牵着它散步,哪知道小天牛并不听话,牵它往东,它偏要向西;牵它往前,它偏要退后,一股子犟劲,有时还任性,小爪子攥着狗尾巴草,赖在地上不走。我那时就想,让你凶吧,等长大了,就牵着你去耕地。
三十年前,为采访京杭运河扬州段,我到了邵伯湖。京杭运河穿湖而过,某个早晨,我乘放牛人的小船,到湖中岛上去。那日,天空飘着细雨,放牛人划船,牛就跟着船在游,牛在水中,四蹄划水,身体一漾一漾,喷着粗气,让我惊讶它的倔强、勇气和耐力。那次,我亲历一头牛,横渡一片湖,以及它在一片阔大水面留下的一道淡淡的水痕印迹。
牛,在中国几千年农耕中,是吃苦耐劳,只做不说的形象,有着一股子倔气。
《儒林外史》里的王冕是个大孝子,闲暇时,他会驾一辆牛车,带上母亲,到湖边和村庄游玩。王冕年轻时,行为举止有些怪异,他用牛车护送母亲来回绍兴和枫桥,把自己打扮得出奇出格,只见他头戴高檐帽,身披绿蓑衣,脚穿长齿屐,手里挥舞着一把木剑。
王冕为什么喜欢牛?大概是因为它性情温良,与百姓生活走得近的缘故。
一头古代耕牛,低头食草时是什么样子?
唐代韩滉的《五牛图》,一头耕牛翘首而奔,另有几头耕牛纵趾鸣叫。有的回头舐舌,有的俯首寻草。经过一个多月的反复修改,画家绘出状貌各异的五头牛,粗墨线勾勒牛的轮廓,牛眼、牛鼻、牛蹄趾、毛须等部位着意渲染,凸显出牛劲健的筋骨和质感真实的皮毛。
有时候,想骑一头牛,趁着柔软的风,在春天溜达。我想到乡下去看望周大爷,他今年76岁了,还在种地。上一次,在乡下,周大爷硬是扛了一百斤新米来送我。周大爷说,你们城里人吃不到新米,带回家,给小孩子熬粥。
到了村里,周大爷不在家,在地里干活。乡村机械化程度越来越高,原来的耕牛,几乎看不到了。周大爷说,他种了一辈子地,唯一不变的,是用牛犁地。周大爷老了,仍在种田,打下的粮食,除了家中吃,还拿到城里去卖。
从前打春,耕牛遍地走。现在春耕,剩下周大爷一个人了,大田显得空旷,周大爷问我,牛都到哪儿去了?
我大概不会忘记,从前的牛与一个少年,在窄窄的乡间小道上,有过一次不期而遇。
那条仅容一人通过的土坝,两边是荷叶田田的湖荡,农人和他牵着的牛,迎面走来。就在交会一刹那,牛怯怯地让人,一头扎进河中,待人走远了,它才上岸,抖一抖身上的水珠,消失在黄昏炊烟四散的村庄深处。
为了给人让路,一头牛,竟那么谦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