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两相隔。纵使我跪遍万水千山,也唤不回她的灵魂。母亲在秋风乍起的早晨沉沉睡去。我以为,我还可以给她喂汤,还可以给她洗澡,甚至奢望她教小外孙说话。她走的前一天傍晚,我下班后急匆匆地赶回乡下。整个院子整座小楼一片静寂。母亲睡得很安静。我多想握住她的手喊醒她。我并没有靠近她。她轻微的呼吸声让我安心,又让我忧心。一直以来,我多么希望她在我面前大哭一场,可她从来不在人前落泪。点滴的作用微乎其微,蛋白粉也吃不进了,止痛药只能缓解剧烈的疼痛。我不忍心打扰她的睡眠。她的右脚立起,左脚平放,纹丝不动。砥砺一生的母亲在她生命的尽头分明要站起来,好好地爱抚她的蔬果幼苗。我站在窗外凝望着,仿佛在凝望远方的一尊雕像。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照到母亲的床前。晚归的鸟乖乖地回到庭院的树上。“嘀嗒”,小楼客厅的老钟的响声让四周更显沉寂。十天前,母亲坐在沙发上。我喂她吃葡萄。我的小宝听到钟声,“嘀嗒嘀嗒”地叫。母亲也“嘀嗒嘀嗒”地叫。她的嘴里露出了甜甜的微笑。我转身离开窗前,满眼皆是青葱,脚下是一片青青草。
那一刻竟成了永别。“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母亲走了,娘家成了回不去的故园。这两百天里,母亲的面容总在我脑海里浮现。厨柜里的黄豆豆豉干姜黑米醋,那是母亲生前用一个个罐子装好,笑呵呵地送到我手上。出嫁后的二十年,我给母亲送牛奶送幸福的靓汤,她就给我送乡下的好味道。母女情宛如一股源源不断的清泉。
燕子去了,有再来的时候,桃花谢了,有再开的时候。春天来了,娇燕含泪送桃红。“嘀嗒嘀嗒”,老钟日夜不知疲倦地走着。“黄蝴蝶”缝纫机,“绿凤凰”单车,镰刀锄头,大篮小篮,陪伴母亲一生的“传家宝”静静地倾听小楼的钟声。
母亲曾对我说:“人生就像爬梯,十年就是一级。我们得一级一级地爬上去。”她刚靠近第七级……
如雪如云的苦楝花似乎懂得我的心事,盛开在这个美丽的时节。苦楝花开的春天,母亲爱在那片紫色的烟霞里钓鱼。春分,我们捧一束可爱的苦楝花给母亲扫墓。淡淡的苦涩让我想起母亲爬过的梯。
母亲甩着两条又长又粗的麻花辫子,红扑扑的脸上挂着笑容,蹦蹦跳跳地踏上第三级梯。
母亲喜欢用她的手脚种春天。她的双手用劲地筑起一畦又一畦豆地,用劲地将畦上的泥土翻打成一张张软绵绵的泥毯子。母亲光着脚站在这些温顺的泥毯子上踩豆坎了。同春天的旋律融为一体,左右脚跟马不停蹄地踩地,左右手协调地摆舞。滴滴汗珠落入新泥,望着圆圆的“笑窝”,母亲心满意足地松了一口气。她捶捶腰骨,弯下身来,把一粒粒花生种子放进窝里,再一窝窝地培好土。还记得那一年春天,母亲身后背着我妹妹,肚子里头又孕育着我的小弟。母亲在泥土上跳舞。我和大哥就悄悄在另一畦地,学着母亲踩豆坎。母亲转过头,笑道:“踩豆坎就像写文章,得踩成行踩成列,踩成篇踩成章。”
两年后,父亲开始忙碌于大石山,千锤万凿地干着艰险的采石工。母亲整日在田头地尾一犁一锄地翻来覆去。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父亲送给母亲第一件“传家宝”,那是他三请四托在五金店工作的战友买回的缝纫机。尘封了近十年针线的母亲,摸着缝纫机欣喜若狂。从此,数不尽的黑夜里,缝纫机宛如一台钢琴,由母亲给我们弹奏美妙的催眠曲。我最盼望的就是下雨天。母亲可以留在小屋里,在缝纫机旁忙个不停:用“北京蓝”给儿女“车”裤子,将一家六口破烂的衣服逐一地补好;帮助邻里“车”衣服,一脸满足地抚摸着一件件“杰作”。嘀哩嗒啦的车衣声,瓦顶上噼噼啪啪的雨声和嘿嘿哈哈的欢笑声奏成了一曲交响乐。我和弟妹坐在地上,尽情地玩弄母亲做的小布袋和五彩的布碎。
宁静的夜晚,我的父母依靠着缝纫机,充满憧憬地计划着我们的幸福。老式的缝纫机日夜不停地舒展着一卷卷七彩的长线,紧紧地串连着一家六口。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父亲携妻带儿挖塘养鱼致富,实现鱼米乡的梦想。母亲笑眯眯地编织起鱼篮。岁暮天寒,父母撒网捉鱼。他们用冷得赤红的双手将一条条大鲩鱼放进鱼篮,用僵硬的双腿挑着沉重的大鱼篮奔到市场。父母用年轻的激情,为我们编织着一个知识的乐园。
父亲的不幸逝去,让母亲的第四级梯爬得异常艰难。我无法想象暗自泪洗缝纫机的母亲是怎样一点一滴地将泪抹干。母亲在颤抖的腊月,亲手给孩子做棉褂。然而,突如其来的变故、成长的烦恼,日益加深我们对母亲的怨恨。大哥偷走母亲的好几百元,一个人踏上了去少林寺学武术的班车。辍学的小妹一言不发地出城打工。跛脚的小弟整日想着打蛇捉蛙。母亲狠心地剪掉了几十年的辫子。她拼命干活,天未亮就起来摘菜赶早市。那一年,我家的猪得了五号病,鸡发瘟,菜烂市。母亲埋了它们,到市场卖谷卖米卖豆豉,卖完番薯芋头,喝着辣辣的米酒过大年。
母亲自以为留在她身边的我可以带给她一些安慰。她并不知道我内心的世界。分配在村小其实是对我的当头一棒。我时刻想着离开那个家那间小学。那年夏天,一场车祸将我摔得面目全非,疼痛的伤疤令我坐卧不安,耳边的鸡啼狗吠混成一片。东窗朝阳似火,西窗残阳似火,南窗暑风似火,一切在灼灼燃烧。“烧吧,烧吧,连我也彻底烧掉。”我把本子撕得粉碎。“你再哭,眼泪有毒的,浸坏了伤口。”母亲制止我。“坏了更好,死了还一了百了。”我绝望地吼。“你没有死的权利。”母亲的话如一盆凉水泼入我的心。后山的绿树在我半眯的眼中变得灰黑。倏忽,天暗下来,紧接着雷声轰隆电光噼啪。小楼后的竹林“啪啪”打起来。母亲挑着一担畚箕冲了出去。她去收禾秆,还是去拔秧苗?一场瓢泼大雨换来了山村的清爽。中午,雨停了。母亲挑着一担沉甸甸的“绿”回来。母亲依旧端来药和半温的粥到我屋里。她默默地看着我吃完才肯离开。许多天后,我的面部消肿了。黄昏时,南风拂来花香。我在百无聊赖中拾起几本书翻翻。桌上多了两个新本子,是母亲在昨夜趁我睡着放进来的。她在我梦里轻抚我的伤疤。母亲知道,我撕掉了平日用心抄下的诗书。我瞬即失声痛哭。几年的郁闷、伤痛和悲愤一泄而出,反而轻松了。两天后的傍晚,落日的余晖给村庄镀上了一层金黄色。我从学校回到院子。母亲正在叮叮当当地钉木板给我做书架。
我不顾母亲的反对登记了。“三朝回门”,我回到了闺房,惊见床上的席子被卷了起来。“卷席,你就不会苦想娘家。你妈怕你想家!”婶叹了声。我才知道,母亲是在牵挂和祝福我。
执着而坚强的母亲爬上第五级梯时,为人父母的子女渐渐读懂了她。院子里,母亲养的母兔在产前用爪子和牙齿将自己肚皮的兔毛硬扯下来,为的是让刚出生的孩子盖上被子以免受冻。那是何等的疼痛啊!母亲不也是这样用爱育着孩子吗?含饴弄孙的十年,母亲的头发长回了好看的学生装。
颗粒归仓,安闲的岁杪到了。谁想到,晴天里一个霹雳,南方下了一场雪。第六级梯刚过去一半,母亲就要走进抗战病魔的战场。烈士陵园的木棉花开了。母亲手里拿着一朵仰天长啸的木棉花。四年后,母亲的头发长完整,却离开了。
“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我忽然想起了母亲曾念过的千古名句。母亲平凡而伟大的一生留给子孙绵长的回忆。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怀念母亲,以乐观的姿态前行,我们感恩过往,珍惜当下,不负韶华。
我仿佛又看见了母亲温暖的笑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