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手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游弋穿行,在细数花瓣,也在捕捉蔚蓝天幕上啾啾划过的鸟鸣。鸟鸣太稠密了,从指缝中挤了出来,跌入水中,撞落莲花,秧苗也随着漏出去,一行行、一片片,手到哪里,绿色就绵延到哪里。鸟鸣藏住了,白莲花也藏住了,翠翠的绿在脚边铺展,阳光被挤着随涟漪流向四方。
倚着墙根晒太阳的几个婶子大娘们聊着过去的插秧,你一言,她一语,翻弄起从前的旧时光。插秧的往事如光影,在记忆的胶片里回放。故事随着她们轻吐的烟圈,一同在眼前萦绕,她们笑、她们向往、她们沉醉。
插秧是村子里最热闹的事。三十多户的人家,每家都有个三亩两亩水田。家家轮流着插秧,你帮我,我帮你。
往水田里挑秧苗的,赶着牛车或小四轮往地里运秧苗的,用人最多的就是插秧。
一字长蛇阵排开,说弯腰一起弯腰,说起身一起起身,那阵势,算得上训练有素。
一到吃饭时,跟办宴席一样,哪家不是三四张桌,七碟八碗,有荤有素,爱喝酒的和爱喝酒的坐一桌,不能喝酒的就喝果汁、格瓦斯,小卖店里成箱往回买,小孩儿须得占一桌,可别怠慢了孩子,一样菜不能照大人少,小孩儿大多奔着格瓦斯来的。大人嫌弃孩子跟着蹭饭丢面子,巴掌撇子往回打,那咋能打回去!这时东家该张口了:“人盼帮忙,马盼打场!让孩子在这吃!”
插秧这个活儿,赖人干不了,好人不爱干。男人更不爱干。他们说大老爷们腰硬,干不了那撅腰搲腚的活儿。
插秧头一天,有趣又有劲,回头看看身后的绿,心头涌动着欢喜和些许的成就感。第二天便腰疼腿疼脚疼,龇牙咧嘴,脚懒挪,腰懒弯。秧苗也插不成行了,东倒西歪如喝醉了酒。脚下的淤泥偏都故意拖拽着你,让你越发动弹不得,越陷越深,到最后连拉带拽、连滚带爬,逃出这个陷涡,呼哧呼哧地坐在池埂上喘粗气,狼狈至极,唯盼着早点收工。
年轻真好!睡一宿觉,第二天照样活蹦乱跳下地干活儿。
腰弯成一座山,头快低到泥里,倒着走,自己踩出深深的脚窝自己用手去抚平,才能把秧插上去。
岸上的人看到的只是碧绿整齐的秧苗,看不到深深跋涉的足迹。
能弯腰,能低头,练就了农家女人一副柔韧有力的身板儿。扛着生活重担,不气不馁,举重若轻。
插秧的时节多风多雨,雨和风或结伴或独行,风大都早起的时候来,太阳快落山的时候走,雨则不讲套路,天青色,等烟雨,雨来我们不走。任它濛濛雨,还是毛毛雨,都用我们柔弱又柔韧的身躯接着。每个人都披上事先准备好的雨衣或雨布,各种颜色,像青青的秧田里盛开的花朵。这样的雨大都会在落日的时分走,云开日出,暖暖的夕阳,柔柔的抚慰着,卸去满身的寒冷与疲惫。
插秧的速度也快起来,俯下身的那一刻,看到一身泥泞,依然执着且努力的自己,会心一笑,心头身外皆云淡风轻。
炊烟如柱,彷如攀天的梯驮着人间烟火直升云际。鹅、鸭子、小黄狗都各自被主人呼叫着,颠儿颠儿地回去了。
田里的水清平如镜。岸边绿树婆娑,山顶云缕缥缈,天边夕阳如火焰,它们都摆放好最佳的姿势来照影,相互依偎,相互欣赏。
洗尽手上和腿上的泥。何必急着回家呢!田埂上坐坐,听近处的蛙,浅吟低唱,听深山里的鹧鸪,百转千回。
轻倚斜阳,感受着风雨过后的安静、安然、安逸。
高俊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