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小时候,觉得认识一个作家,是一件特别骄傲的事情。总觉得作家是一个神秘的职业,玩弄人心,设计人生,每一个小角色的喜怒哀乐、悲喜欢痛尽掌握在手掌心。我羡慕他们这种可以随着自己心情主宰角色的生杀大权的能力。
长大以后,突然意识到好像不是这样了,很多非常有才华、深陷在文字里的人,常常会因为不够理性和多愁善感,容易把真实的人生过得糟糕。
我认识的第一个作家,是在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她是妈妈的一个朋友,住在地质队家属院一楼的房子里。她的家总是有点黑黑的,白天也需要开灯。我总能看到她的书桌上亮着一盏小台灯。沙发边的凳子上,永远有书。我不曾读过阿姨的书,那些故事里的爱恨情仇,大人总是想着法子藏着不让我们知道。年幼的我只是偷偷觉得,阿姨和妈妈不同,她看起来不食烟火的样子好温柔,讲起话来轻轻柔柔的,她的故事,也一定很温柔和美好。
我是那样生涩地迷恋着阿姨的样子,以至于有一天我偷偷坐在她的书桌前,假装拿起一本书,模仿着她看书的模样。在我小小的审美里,我的妈妈身上总有柴米油盐的烟火味,而阿姨身上举手投足的书香气才是漂亮的,知性美好。
有一年母亲节,放学回家的时候我路过小区门口的垃圾桶,看到里面有很大很大一捧鲜花。我迫不及待将书包里的作业本拿出来放在地上,然后踮着脚一朵朵取下那些盛开的花朵,清理干净小心翼翼地放进书包里,像第一次得手的小偷,我捂着狂跳的心脏,飞快地跑到了阿姨家门口,“砰砰”敲打着阿姨的家门。我有一丝胆怯,然后鼓起巨大的勇气,从书包里拿出我整理过的鲜花递给她:“阿姨,祝你永远像花一样漂亮。”阿姨惊奇地接过了我的花,并小心嗅了嗅。她快乐地对我说:“哎呀,谢谢你。”那一刻,我好像完成了一件非常有仪式感的事情,小小的心里骄傲又得意。我在给一个漂亮女作家表达喜欢和爱意。我飞快地抓起书包逃离了阿姨的家门口。我的作家阿姨,她多么美好,怎能让她知道那些漂亮的鲜花来自垃圾桶?
回家的时候,妈妈说阿姨打过电话过来,谢谢我的花,并邀请我周末去她家里烤饼干。送花是一个很小的插曲,是一个小孩子幼稚的行为而已。于我,却好像完成了一件伟大的事情,我开始学着阿姨坐在书桌前,一遍遍在日记本上描述着无聊的故事。后来的某一天,阿姨一家突然就中断了与我所有的联系,搬离了那个总亮着灯的一楼。
从妈妈的口中,我才知道原来阿姨的日子并非我想象的那样不食人间烟火。那样温柔的人面对汹涌的生活,也几次几乎溺亡。艺术凌驾于生活之上,才可以称之为艺术。若是没有生活的基石,便成了被丢弃的花朵。
阿姨的丈夫在一次夜里跑大巴车的时候撞到了一个人。伤者在重症监护室一躺就是十年。为救治伤者,这十年里,阿姨和丈夫卖了大巴车、卖了房子、耗尽存款,用无尽的劳动给对方的家庭供给营养。常年的劳累让阿姨的丈夫患上了重病,在伤者过世后不久也撒手人寰。阿姨早已失去了当年的温柔。她再也不提看书与写作,甚至比我的妈妈更加细碎地计算着手心里的每一分碎银。
我遇到的第二批作家,是饶雪漫、郭敬明、韩寒。当我开始迷恋上读书,一度沉迷于他们的文字里无法自拔。我将自己代入进去,一点点去感受着主角的情绪,跟随他们哭他们笑,想象着她们遇到的爱情、友情。少年的青春疼痛文学,总是自带着慌乱的荷尔蒙。在我的青春年少里,我曾经不止一次地期盼着,能遇到一个帅帅的少年,他的眼里有着我看不懂的忧伤。为此我用尽所有的零花钱给自己换了一副厚厚的眼镜。
后来,我读三毛、海子、林徽因、张爱玲。我在脑子里刻画着一个个美妙的女人,她们骄傲、纠缠、不屑一顾、又低到尘埃里。我总是能看到她们毅然决绝的神情与满脸甜蜜的样子。生命的自由随心随性,对生命的感受,是甜蜜或是悲凄,都是无意矫饰的,字字都敲进我的心间,美如天籁。
或许就是那时候,我想,如果可以我也想成为那样的人,写那样的文字。我开始没日没夜码字,少年哪有那么多经历,无非是将自己的矫揉造作发挥到极致。在那些满怀热忱的期冀里,我纸上的每一个角色都有着他们矫情倔强的做作。后来,我开始读很多外国作家的著作,像只老鼠一样啃。那些年读过的东西,好像一点都没有记住,变成纸屑填补在空白的生活里。
当我真正地开始写,写自己,写生活,写平凡又琐碎的人生,我才开始真正了解作家的含义。作家的一项基本功就是“坐”,我认识70多岁了每天4点起来一坐就是几个小时的老文友;认识从天黑坐到天亮奋笔疾书的赶稿人;认识每个周末哪都不去书桌前一坐就是一天的创作者……当你想写一篇好的作品,你一定是需要坐下来的,安安静静、心无杂念地坐下来。无效的消息会打断你的思路,无用的社交会占用你的时间,无趣的人会侵蚀你的灵感。你可能码了很久很久的文字,最后由于思路被打断、逻辑被占用而胎死腹中。写作的人,一定是孤独的。他需要独处,需要足够的时间去理清思绪,他需要能快速陷入自己的情绪里,又及时抽离出去。
我开始接触很多很多写作的人,他们从事着不同的工作在不同的人生里徘徊,他们无一例外的勤奋,他们甚至活得异常的孤独。我眼里的作家大多分两种,一种睿智理性,他们将自己的理想抱负、血肉之躯藏进文学里,然后清心寡欲的活在现实中,他们总是能找到自己喜欢的事物,热爱生活;一种慷慨激昂,他们将所有的热血和大志表现的淋漓尽致,或意气风发,或鸡零狗碎,他们内心里永远是少年,出走半生始终沉迷在文学的梦里。
我总是羡慕,那些内心强大且丰盈的人;我也羡慕,那些潇洒肆意的人。人生很长,学会理智的生活可以避免很多不必要的烦恼;人生很短,尽情去创造生活,丰富自我。
要什么,努力去追便是,何必在意世俗的条条框框,世人的指指点点。写作的人,总会有自己的格局。
陈景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