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了崆峒山脚下的村寨祠堂,小河边新建成的乡村小学是我们这些“70后”孩子的知识乐园。期末考试一结束,我们就回家过暑假。分单干后,家家户户都有了田地,我家有七亩水田、三亩旱地。父亲白天在采石场打石,“六月”,我和大哥自然成了母亲的好帮手。那时我们讲的“六月”——收获季节,其实是从农历六月中下旬开始。
“小暑小禾黄,小暑豆米香。”摘豆荚拉开了收获的序幕。黑豆荚是绿豆,土黄豆荚是红豆,它们是花生地黄豆地的配角。绕着豆地走一圈,簸箕装了一大半。主角登场了,那一片黄澄澄,就是我家的黄豆地。黄豆荚全身毛茸茸的,用镰刀割回的黄豆秆,晒在太阳下,再用扁担、竹竿拍打,“啪啪啪”,豆荚炸开了,一粒粒小小的黄豆蹦蹦跳跳地跑出来。
拔花生,我们起得比小鸟还早。清晨的花生地,花生叶上的露珠就像一粒粒珍珠。我们一会儿左右手开弓,一会儿双手合力。太阳从山岭跳出来,射出万道金光,母亲给我们提来了早餐。上午,我们的脸就被晒得火辣辣的。午后,母亲怕我们中暑,把拔起的花生担到大树下,叫我和大哥坐在阴凉的大树下摘花生果,树上的知了也来凑热闹,叫得格外欢。几天后,摘好并且洗干净的花生都晒在太阳下了。
来不及歇会儿,大嗓门知了又来催我们。崆峒的天空,瓦蓝瓦蓝的;崆峒的土地,金黄金黄的。南风拂来,一望无际的田野掀起了金色的稻浪。田野里早稻收割进行得如火如荼,男女老少在太阳底下挥汗如雨。六月田水多,割禾是累上加累。我和大哥弯着腰,左手抓稻秆,右手挥镰刀,我们马不停蹄地割禾,母亲马不停蹄地担禾。一扎禾整整齐齐地叠放在“禾架”上。“禾架”,是用木板钉成的,像一张木凳子,只是“凳板”的样子不同:一种是长方形的四条边,短的两边各安上长篾条,然后弯成两个拱形,割下的禾平放在两条长边上,装满了,就用绳子把两个拱形一交叉,再绑好;另一种是在两条对边钉两块交叉的木板。田里水多,湿漉漉的,不能在田里打禾,六月收获时节确实离不开农民自制的“禾架”。母亲把禾挑上田边的空地,如果在树下,那就更好了。她左脚站在踏板上,右脚用力地踩脚踏打禾机,双手有节奏地摆动,好让一串串稻穗迅速脱去,金色的稻子哗哗哗地落在机床上。要是水田靠近大路边,母亲就把一担一担的禾担到路边,再搬上手推车,让大哥运回晒谷场,我们用生产队里的电动打禾机打禾。那时候大哥便可以大显身手了,他吹着口哨迈开大步,笑眯眯地拉着手推车。小弟小妹从半山腰摘来一帽头稔子,手提着两个大饭篮给我们送午餐来了。凉凉的稀粥,炒香的花生黄豆、生姜豆豉葱,这样的午餐,解暑饱肚又有味道。稔子是餐后果,成熟的稔子黑红黑红的,捧一捧放在掌心,胖乎乎、圆滚滚的,可爱极了。熟透的稔子,比锅底还要黑,比蜜还要甜,咬一口,嘴唇抹上红,牙缝间藏着小小的籽。甜津津的稔子是我们的解暑佳果。
日头毒毒的,晒得屁股直冒烟,好想到大树下乘凉,可田里的稻谷不能等了。大哥的脚步分明慢下来,母亲的胳膊脱了一层皮,我累得坐在“禾架”上打瞌睡。两条蚂蟥爬上我的小腿,我全然不知。我在疼痛中醒来时,才发现它们已经饱得肚皮都破裂了,两条血流从小腿一直流到泥土里。黄昏时,队里电动打禾机的“隆隆”声一刻也不停。太阳刚下去,月亮就上来,父亲扛着铁锤回来了。我们在父亲的赞扬声中快马加鞭地打禾。风儿来歌唱,热气稍退,谷香禾香,还有隐约飘来的米饭香,香得我们肚子发慌。慢慢地,禾秆堆成了小山,小弟小妹在那里爬上爬下快活地翻跟斗。收割水稻的日子,我们仿佛长大了一岁。
母亲回来,把夹在竹叶大帽子上的一只只禾虾取下来。禾虾的样子似小虾,头尖尖的,须长长的,有青色和绿色两种。禾香稻熟,正是禾虾活跃的时候。它们在禾上飞来跳去,割禾捉禾虾,是举手之劳。把禾虾放在炭火上烤,或放在铁锅上炒,满肚子油汪汪的,香味扑鼻,让人直流口水。我们在田野吃着新鲜的烤禾虾,所有的辛苦早已飞到了九霄云外。
没有风扇的土砖瓦房,热得像蒸笼。我年年六月都要热出一身痱子。真希望下一场雨!那样,我们就可以睡个清凉觉。半夜,我在燥热中醒来,母亲扇着葵扇,轻轻地抚摸着我,我很快又呼呼睡去了。
雄鸡三声报晓,东方拉开了天门,亮出了鱼肚白。晒谷场上热闹起来,一家家铺开的稻谷,就是一页页喜悦的文章。我和大哥是家中的“晒谷将军”,全家的口粮掌握在我们的手中。怕下雨淋湿谷子,祈求天公助我们一臂之力,我们很快跟长辈学会了看云识天气。村后山顶上的云和村头崆峒山上的云,就是我们的天气预报。“白云天开,乌云落水,北风呼呼雷雨就要来。”我们除了看云,还要经常踢谷、打谷条。踢谷,就是光着脚不离地,拖着在谷面行走,好将谷翻成一小行一小行。打谷条,就是用晒谷耙子将谷翻起沟壑分明的一大行一大行。这样做的目的,就是让谷可以均匀地晒干。太阳晒得地面如火烫,谷针刺到脚趾又痛又痒。可我们依然希望天公保佑,日日大晴天。最恼火的是“过云雨”,本来是晴空万里,一眨眼工夫就乌云密布,一块块大黑网盖着山顶,风一来水就到。而这时,最是人间真情时。那几分钟里,晒谷场变成了战场,我们火速把晒开的谷收回来。大人小孩,不分亲人邻里,收完这家帮那家,满身的汗水比雨还来得潇潇洒洒。
“月光光照地堂,风柜风谷最繁忙。”我们一鼓作气,使劲摇,耐心装,粒粒归仓,干瘪的谷粒全都被分出来了。第二天一大早,父亲把装得满满一手推车的稻谷拉到镇上粮所交公购粮。随着工作人员一声“好”,父亲长舒了一口气。我们如愿吃上他买回的山楂麦芽糖和公仔饼。
六月炎炎似火烧,夜里忽然下了一场大暴雨。第二天早晨,村里的大池塘闹起来。“虾公翻王,虾公翻王啰……”成群结队的虾公浮游到水面上来。大人小孩纷纷出来,用网兜捞,用簸箕捞。我最喜欢把手伸进池塘边的石缝,捉藏在里面的虾公,一手抓去,就有好几只。大家满载而归。村子里的厨房都在煮虾公。生姜豆豉蒸虾,爆炒虾,韭菜炒虾,虾公蛋花瘦肉汤,大家吃得满心欢喜。一顿丰盛的虾公宴,足以犒劳勤劳的山里娃。悠闲下来的两天,我们就到村东头的崆峒岩享受天然氧吧,在山鸟婉转的歌声中做一个美美的六月梦。
六月忙,六月欢,那些年的崆峒六月,我们在火热的劳动中,唱出一首别样的丰收之歌。
白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