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没有回故居了。说是故居不说旧居,旧了的居所可以住的,我的旧居已荒废了三十年了,自我十多岁时移居别处,我已离开村庄,现在的旧屋一片荒芜,我只能说是故居了。
前些年回去村庄,村庄扩容了,高楼多了。眼前是新式村庄,说新,也还依稀看得出村落旧时样,无论村庄怎么变化,总有一些痕印留存着昨日的影子。
进村不远可看到一个天然大晒场,以前是一片山岭,山顶辽阔,平整。这片场地是村庄的源头,村落以山岭为名。除了远远可见几棵参天大松木,旧晒场以前堆满稻草堆,那是用来烧饭,也用来喂牛的,牛作耕田之用,牛的命运与村庄的命运相连,出地里耕作,人像牛一样勤劳。晒场亦用来做晒谷,晒菜脯之用。谷开始是用石磨来磨的,后来用的是打谷机,颇为省了一些劳力,菜脯用刀切开,撒了一些盐,铺上一些稻草,白天在太阳底下暴晒,要蒸掉一些多余的水分。谷与菜脯散发出稻草的清香,若甘若甜,虽不像油菜花引得蜂来,因是家家户户必备之物,自有一种亲切。在讲求效率的今天,那种劳作模式已不大合时宜,亦如从低矮的泥墙瓦屋到青砖大理石铺陈的大宅,村庄的人居环境更新了,谱写了新的篇章。
村庄的历史,至少可以追溯到清代以前,古墓上的碑记可以找到历史的痕迹,先辈背靠山河而居,村里只有黄姓,我以前听过,这里属于宋代忠烈侯黄十九后人在山兜的一个分支,与庄垌村黄姓族人同根同源。据说最早来到这里是兄弟两人,以山为界,后来有人在山上开荒种植松树,有雨的灌溉,河水的滋养,受太阳的光合作用,松树特别适合这块土壤,悠悠岁月渐成树影婆娑。这些松树伴随日出日落,午后夕阳穿过树间,晒场的黄土地晒得金灿灿,黄澄澄。遇到风沙天气,“猛车婆”与“金兰仔”在树间不停地飞行,天色一片苍茫。
说到民风,仿佛多少仍黏带一些忠诚与刚烈的遗韵,这毕竟是和平年代,他们认为你对我好,我对你便好;若人敬我一尺,我还他一丈,这便是忠。他们是非分明,甚至有些嫉恶如仇,如果你不讲义理,或会激发他们歇斯底里的血性。
时间一晃多年,那年我是村里为数不多到外面城市读书的人,到了如今这一代,考上精英学府的实在不少。年岁大了,逐渐喜欢读些地方历史,在黄氏宗祠读过“世泽浚源长孝友无双千秋俎豆昭前烈;家声遗韵远文章第一百代衣冠推后贤”的联句。读到黄鏞公之子黄迈弃武从文,以诗书传家,一生遵从家训:“子孙书可读,不可仕元。”不禁嗟乎,村庄这一支氏族,实际上承袭了这一庭训,崇尚务实,以工读居多。古训亦不是永远不改的,年代不同了,惯例或许迟早会被打破。以上说到一些家园的来历,其实当地大多数村落跟宋代闽人来此任职皆有一种渊源。
先祖卜居山下,这村落依山傍水是好的。我年少时在旧晒场这一带活动居多,那时的晒场比现在高,晒场周边种有茂密的竹,有丰腴高大的冬竹,也有瘦削的簕竹。冬竹一枝独秀,簕竹荆棘丛生。我记忆最深的是山上的松树了,那些老松树,分布在晒场的各个角落,高大笔挺,镇守一方。
乡镇要发展,要修路,晒场在已平整的范围,竹林被开垦了,村庄在迁变,只是不管故乡的风物如何变化,山岭的松树亘古亘今仿佛从来未变,那些长得壮硕的参天松木,我依稀认出了她们来。
也许大自然总会留下一些标记,当你不再年轻了,好让你仍可与她相遇,找回从前那钵旧怀,即使风物不是松树,也有村外的胭脂树。春天的花,秋天的果,让人咀嚼,大抵总有一种风物让你在有生之年抵达故乡,重访当年生活过的村庄。
松风阵阵吹拂,我对这些老松树是有感情的。少时,祖母带我在晒场松树下乘凉,我常在那一带拾松塔,专挑新鲜的,挑形态圆圆的,鼓鼓的。松塔晒干可以用来烧饭,那火光通红闪亮,冬夜里可让人度过一阵寒冷。
村庄在万籁俱寂的夜,有时生出一种不甘寂寞的声音,来自山间的竹林,也可能来自松树下。夏夜蝉鸣声此起彼伏,回荡乡村的夜韵。不怕夜黑,胆是从走夜路里训出来的,夜里打上电火,约上三两玩伴,到松树下去找蝉的踪迹,仔细观察发觉蝉在换壳,金蝉脱壳意味着蝉类在轮回中的一次新生,是一个痛苦的过程。少年不识愁滋味,不知“知了”的转身要经历蜕变。
我想起我少时曾在晒场松树下踢足球,一路狂奔,大汗淋漓,那股劲儿多么痛快,那时足球要到城里买,是奢侈品,我曾因年少不懂事,无所顾忌踢伤过村里的老者,拿起皮球迅速躲闪,没少闯祸。因为喜欢踢球,我视把球踢好为一项荣誉,也曾被年纪比我大者排挤在外,他们比我高,我只能看着皮球被他们戏弄。那时踢球,玩的是乡下游戏,其实踢得毫无章法,也没有体现出应有的水准。
松树土生土长,根深蒂固,不畏惧风雨,雷打不动。我徘徊在一棵松树下,用手轻抚它的脸,这是一棵传统老松树。这里留下我太多年轻时的足迹,我念小学时每天从这里经过,与这些松树相遇,转眼多年过去了,今天回经这里仍与她相遇,我如今已到了不惑之年。
这是我阔别多年与村庄最近的一次交集,伫立在昔时松树下,端详老屋,仰望松树,归来似曾相识,久别重逢有这样的心境,我只能切身体会,无法言语。
我离开故乡的村庄太久了,即使间中回来过,也是匆匆。祖父祖母不在了,回来更少了,人心是肉做的,说没有感情那是不可能,乡情如水,还是各人自饮自知。我独爱村庄的松树,独爱这松也说不出理所然来,因为村庄余下的这些松树显得古,我总以为一切古的东西都能了解我。那松高高耸立在山岭的云里雾里,让人看了深不可测,松于我与生俱来有那份平和与亲切,没有门风的高峻。
不经不觉,走过了风风雨雨,在我的内心深处,梦里依稀不变的是那棵屹立在村庄晒场之上的松树,那是高大挺拔的松,它与我心灵相通,百折不挠。
松风吹过村庄,回想经历风霜雪雨,闭目养神,我学会像故乡山上那棵不老松没入高耸的白云深处。
黄俊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