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刚一露脸,一下子就跳上老高了。
现在的太阳是白色的,不再是从前金粉似的。白晃晃的阳光真是刺眼得很。母亲戴着一顶被风吹日晒雨淋的旧草帽在菜园子里翻地,准备翻一块地再种上一茬青菜。
汗水打湿了母亲的衬衣,几缕花白的头发贴在脸上,豆大的汗珠流下来,再顺着脖子流到衣襟上,滴到沙土里。
“小暑大暑,上蒸下煮。”村里仅有的几个老人都不见踪影,躲藏在堂屋里摇着蒲扇。母亲终于挖完了地,喘着粗气,一路摇着手中的旧草帽,扛着锄头回来了,脸晒成了红褐色,衣服全湿透了,像洗了个冷水澡。
村里的刺槐树下,难得吹来一阵凉风。母亲静静地站在树下,享受那一片阴凉。
刚进入小暑,太阳就悄悄地酝酿着热情。太阳恶毒,热情高涨,温度飙升,热到极点。晌午后,暑气蒸腾,房屋就像一个烤箱,人在屋内像在蒸桑拿。母亲从井里提来一桶桶冷水直接泼在门前的水泥地上,只听到“嗤嗤”刺响的声音,像烧红的铁伸进了水里,还能隐隐约约看见一缕缕缭绕的白烟。
“小暑吃黍,大暑吃谷。”母亲说,人活一世,就为了一张嘴。农村人就是做事的命,再热的天,农村人还要农忙双抢,抢收抢种。人既要跟洪水天干斗,还要跟热天恶浪斗,跟大自然抢时间种田地,抢着收割,抢着插秧。
再热的天,谷子可不等人。满畈的谷穗随风摇曳,“沙沙”作响的稻风歌唱着“稻花香里说丰年”的喜悦。沉甸甸的谷子像十月怀胎的孕妇,只等农人拿镰刀拥她入怀。酷热难耐,母亲就只能起得比太阳更早,与太阳打时间差。在三四更天的时候,母亲的镰刀就勾到了沉睡的稻田里,一把一把将成熟的谷穗拥入怀中。饱满的谷子倒在镰刀的亮光中,一排排顺着排着仰卧在还有体温的禾茬上。经过一个恶日头的暴晒,根根饱含生命绿汁的粗壮禾秆,已干瘪得不成样子。母亲带着我和哥哥两个小兵快速下田,侧身弯腰,伸长右手,像挽一个轻灵的女子,揽腰一把抱起一束稻谷,小心地放在草绳上。晴好的天,这样的动作还可以不慌不忙,还可以伸个懒腰,喘口粗气。最怕的就是下雷阵雨,收割动作要快得像行军打仗一样,下手猛狠,有时和着一把泥巴一起抱起,双脚快得生风,把田里的泥水踩得“啪啪”响,和着黄豆般滚落的汗水,一路飞溅。一抱一放,一来一回,一堆堆稻谷就高如小山了。
夏日最大的犒劳和享受是回家吃西瓜,那是早已冰镇在水井中透心凉的大西瓜。那红红的、沙沙的冰糖西瓜,我们是几口啃完的,像铲土机一样,几口铲到了肚子里,滋润心肺,沁人心脾。
双抢过后,最高兴的事就是吃“新”,煮一锅新米饭或新米粥,炒几个时令菜,一家人一起品味新米的喷香和丰收的喜悦,慢慢咀嚼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的日子幽香绵长。
农忙完,闲时就可以摇起蒲扇或坐或躺乘凉了。
入夜,我和哥哥会提来冰凉的井水,把门前的水泥地泼湿泼透,压一压地上蒸腾的暑气,再把小四方桌子搬到院子里,一家人围着吃晚饭,有新米饭,还有温凉的绿豆汤。空气中弥漫着稻草燃烧的烟火味和清香味,成天围着人“嗡嗡”响的讨厌蚊子不见了踪影。饭后,一家人搬来几张竹床,躺在院子里,看满天繁星,看流萤飞舞。母亲挨着我们,一边给我们轻轻地摇着蒲扇,一边给我们讲牛郎织女、天仙配、孟姜女哭长城的故事。到了后半夜,气温下降,清风徐来,舒服凉爽。倦了,便沉沉地睡着了,一觉到天亮。
“坐把蒲葵扇,闲吟三两声”,白居易的《小池》大概也是写伏夏吧。夏天,农村人离不开扇子,得空便赶紧扇两下,吃饭时也要扇个不停;到了床上,也是手摇蒲扇慢慢入睡。出门顶着毒日头,用扇子顶在脸前遮晒避光;走路累了,坐在树荫下时垫在屁股下面;晚上乘凉,用来驱赶蚊虫。农村人,几乎人手一把蒲扇。蒲扇用破了,母亲舍不得丢,用旧布条绲上一圈花边,接着扇。
“大暑至,万物荣华。”大暑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湿热交蒸”,高温酷暑达到顶点。以前没有空调、电扇,想要避暑,就得自己找各种法子了。深山老林,茂林修竹,山涧泉边,池塘水库,哪里凉快就到哪里消暑。
消暑,修心静心是境界。“眼前无长物,窗下有清风。”白居易笃信“心静自然凉”。消暑不问风,不问山林,不问湖海,只问心,心静自然凉。
周桂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