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过来,再折过来,顺着原来的折痕,折成一指长,最后抽了一根头子,拦腰绕两圈,从横线处插过去,结住。就这样,从钞票上拆下来的三根稻草,被我折成了小小的一束,像旧日磨坊压制的手工挂面。
这一束稻草放在手上轻若无物,又似有千钧之重。这是去年的稻草,掐头去尾,留下中间最好的那段。稻叶大部分被撕去,剩下的小部分依然保持了糙粝,仿佛时间细微的齿轮,无声地咬合在生活的履带上。秸秆很新鲜,黄中带白,那是阳光的痕迹。去年蜀中大旱,稻谷收割下来,咬在嘴里“嘎嘣嘎嘣”响,稻草也成了黄金色,从未有过的漂亮。
看着手上的稻草,再看看茶几上的钞票,我的心里空茫茫的。时至黄昏,归来的鸟儿聚在树上,放声歌唱,仿佛正井然有序地进行着一场热烈而庄严的晚祷。
茶几上,摆着红彤彤的百元大钞。这些钞票,就是用这三根稻草捆扎的。一根稻草将万元钞票拦腰绕两圈,束得紧紧扎扎。另两根稻草各缚住一沓钞票,扎了一圈,后又合起来扎在一起。
这钱是父亲给我的。前不久,父亲在电话里问我什么时候回去,我问他有什么事,他却支支吾吾,说回去了再说。我的心一下子悬起来。前年父亲查出心脏不好,考虑到他年纪大了,没有施行手术,只是靠药物调理着。“是不是严重了?”“我嘛,还是老样子,你不要担心。”再三追问之下,父亲说:“有点小事,等你回来再说。”
周末回去,父亲还在地里除草。四季豆爬满了架,豆荚已有香签大小;豇豆蔓从四五片叶子里探出头来,寻找可以攀附的枝条。齐膝的玉米已经绿成了一片海。“爸爸,叫你莫做了就是不听!”“我活动一下倒还舒服些。”父亲有点喘,却分明是笑着的。
午饭之后,父亲从棉被下翻出一件棉衣,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塑料袋。“这个你拿去——我年纪大了,这点东西就陆续分给你们姊妹。”我接过来,打开一看,喉咙一下子哽咽起来。“爸爸,这……这……我……我……”
躺在塑料袋里的钱,就像一颗颗催泪弹,呛得我说不出话来。父亲一生勤劳节俭,一年365天,风里雨里都在田里地里。家里存粮不少,庄稼却是年年种的,不让一块田地撂荒。在吃穿上,他极度俭省。一双筒靴穿得裂了一道又一道口子,也舍不得扔掉。他极少上街,也从不下馆子。“现在生活这么好,家里的都吃不完,哪里就饿着了?”他常常给我们讲他少年时候的经历,缺吃短穿,日子苦不堪言。揭不开锅的岁月仿佛猛兽的血盆大口,尖牙利齿咬得父亲终身疼痛。因此,父亲对粮食特别珍惜,对如今丰衣足食的生活特别满足。
我不知道,作为一个农民,父亲是如何攒下眼前这些钱的。也许是卖牛崽的钱,也许是国家发放的高龄补贴,也许是粮食直补款,也许是逢年过节我们给他的……除了必要的开支,他统统存起来,就像衔泥的燕子,一点点积,一嘴嘴凑,就想垒一个窝,给予儿女应有的庇护。
我不知道,走在人生边上的父亲,怀了怎样的心思来筹划处理他平生的积蓄。我不知道,深夜的灯光下,父亲那粗糙的手指,是怎样捻着这一张张红色的钞票,一遍又一遍,然后抽了稻草,掐断,一沓沓捆起来。我只知道,这是父亲一生勤俭的证据。我也知道,这是专属于父亲的期望与嘱托。可是,父亲啊,这红纸太耀眼,太扎心,我不想要,我只要你健健康康,平平安安。我只要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快快乐乐,长长久久。
这三根稻草,不过一拃多长的三根稻草,毫不起眼的平凡卑微的稻草,是钢针,更是金条。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小心地把它们拆下来,又小心地折起来,放进随身携带的包里,永不丢弃。
王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