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花才吐新穗。紫灰色的芦穗,发着银光,软软的,滑溜溜的,像一串丝线。有的地方结了蒲棒……野菱角开着四瓣的小白花。惊起一只青桩(一种水鸟),擦着芦穗,扑鲁鲁鲁飞远了。”夏夜,读汪曾祺先生的散文《受戒》,其中的这一段文字瞬息打动了我,特别是“野菱角开着四瓣的小白花”寥寥几字,刹那间唤起了我的记忆,梦里又弥漫着菱花香。
菱花,它有一个诗意而好听的名字:月亮花。与向阳而开的葵花正好相反,菱花面朝月亮而开。白昼的菱花是闭合的,可一到月夜,它们不约而同开放。有意思的是,菱花绽开的方向随月亮的移动而转变,随月亮的阴晴圆缺而潜移默化,花香的浓淡也与月亮的变幻息息相关。
为此,《本草纲目》云:“五六月开小白花,背日而生,昼合宵炕,随月转移。”白天,明晃晃的阳光,直直照射水面,蒸腾的水烟里,混合着野水香、青荇香、泥藻香、稻禾香,以及浮萍、菖蒲、芦苇、芡实、慈姑等水生植物的气息,难以嗅到菱花的香气,或者说,菱花香被冲淡了。可一到夜晚,就不一样了。
至今犹记,旧年夏夜,由于没有空调、电扇等物件,村人爱到堤上乘凉。月亮出来亮汪汪,天上一轮月,水中一轮月,只见近水处,乌绿绿的菱叶上,好像憩了一群群流萤,犹如停了一只只迷了路的粉蝶,宛若点了一盏盏小灯,仿佛坠落了无数的小星星,恰似栖了数不清的小精灵,更像一点点嫩雪——原来,是菱花开放了!
“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当一缕小风拂来,空气里弥漫着菱花的馨香,淡淡的、清清的、甜甜的,挟着水中花特有的潮润,沁人肺腑,予人慰藉,让人有一种说不出的惬意与恬静。
令人叫绝的是,偶尔,一片云彩遮住了月亮,或者说,月亮正在穿过一朵云,夜色一下子黯淡了下来,水虫集体噤了声。从水墨画一般的湖面,袭来了一缕凉沁沁的风,有一种“月暗送湖风”的诗意。细细观察菱花,它们仿佛条件反射似的,又仿佛与月亮心心相印似的,生了一圈圈淡淡的光晕,朦朦胧胧,缥缥缈缈。而当月光乍现,菱花又白亮了,让人暗暗称奇,叹为观止。那一刻,在我的眼里,菱花宛如一个个小月神,洁白无瑕,圣洁无比。
那些年,常常随父亲夜渔,当船儿划至野水处,只见明月之下,一株株菱角清晰可见。它们平平稳稳地浮在水面,与浮萍的圆叶有所不同,菱叶呈现美丽而规则的菱形,宛如一片片青青绿绿的剪纸平铺在水面。从一抹深碧里,挑出细细碎碎的小白花,玲珑剔透,莹润生光,感觉身在童话世界。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越到夜深,菱花越香。
菱花犹美人。曹雪芹在《红楼梦》第八十回里写道:香菱道:“不独菱角花,就连荷叶莲蓬,都是有一股清香的。但它那原不是花香可比,若静日静夜或清早半夜细领略了去,那一股清香比是花儿都好闻呢。就连菱角、鸡头、苇叶、芦根,得了风露,那一股清香,就令人心神爽快的。”香菱的判词云:“根并荷花一茎香。”她原名英莲,当她还是大家闺秀的时候,是莲花。后来被拐卖,被薛蟠抢来当妾,被改名为香菱,成了菱花。在曹公笔下,不管她的身世如何变化,依旧是那么的美丽清芳。
“蟹舍渔村两岸平,菱花十里棹歌声。”至今尤爱这一句古诗,十里菱花,十里月光,十里飘香,在故里水乡最寻常。想回到从前,纳凉浅水边,细把菱香嗅……
刘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