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世纪的一个夏夜,几颗疏星在天空发着微光,远处被一片淡灰色的薄雾所淹没,显得宁静而又带点哀愁。杨晓云呆立在窗前,右手抚弄着柔软的白纱窗帘,柔和的灯光映出她侧影优雅的轮廓。
陆地上的大部分居民,已移居到新兴的海上城市。明天一早,晓云也将离开,到名为“东海城”的海上城市生活。她的父母、哥哥一家子早在一年前就搬过去了。
差不多十点了,窗外阑珊的灯火,映照出更深的寥落。晓云转身走向衣柜,从里面取出一条亚麻质裙子,放进新型纤维质的行李箱。从下午开始她就在收拾行李,只是她经常分散精神,所以收拾得很缓慢。她的行李很简单,就那么几件衣服。她的母亲叮嘱过,东海城里有大型商场,里面的商品应有尽有,缺啥到时候再买,方便得很。在和母亲的谈话中,东海城的信息在她的脑海变得完整而清晰,在那个拥有大海、阳光、洁净空气的生活空间里,除了有商场、停车场、干线道路、水中餐厅、临海公园、游艇基地、休假娱乐场、绿地和居民住宅,也有深水码头、海上机场、海底隧道、港口、桥梁等便利的交通设施,最重要的还有充足的能源,有漂浮的核电站、海上石油储备基地、海水淡化工厂等等。最终,晓云抵挡不住来自海上的诱惑,决定告别这里的一切,包括一些她始终放不下的。
第二天,吃过早餐,晓云提起箱子就出门了。六月的阳光洒满大地,空气闷热得没有一丝风。今天,她穿了一条月白色的蚕丝连衣裙,一头秀发柔顺地披在肩上,完全不像四十岁的样子。四十岁,不再有青春的年华了,但时光并没有剥落她的秀美,她的皮肤仍然白皙,她的嘴唇仍然粉红,她的眼睛和鼻子仍然恰到好处,她脸型的轮廓使她的秀美中透出一股英气。晓云撑着一把淡紫色的伞,走向地铁站。她的心头,既有未散的夜雾,也有黎明的霞光。
地铁正穿越海底隧道,海底隧道是连接海上城市与陆地的主要交通方式。从特制的观光玻璃中,可以看到鲨鱼、海龟、鳐鱼、水母等海中生物在大海里游动的样子。十多分钟后,地铁到站,人们鱼贯而出,晓云随着人流涌到站口,站着四下里张望,哥哥晓斌说好了要来接她的。晓斌在这个城市经营一家大酒店,听说生意火红,晓云这次,就是来帮她大哥的忙。
“晓云——晓云——”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人群中响起,她循声望去,正是哥哥。人群之中,晓斌正向她快步走来。“晓云,快上车吧,爸妈在家里等着你呢”!晓斌边说边帮她拎行李箱。坐在车上,晓云问起了大嫂和侄子的近况。晓斌告诉她,大嫂出差还没回来,侄子在校寄宿,都很好。过了一会儿,晓云有点担心地问:“哥,你说爸还在生我气吗?”
“放心吧,爸才不像你那么小气,你也应该忘掉过去,重新开始!”
的确,晓云一直在努力忘记。过去了的,像秋叶一样飘落,可是记忆又总会浮现,像无声的落花。
车子开进“蓝鲨小区”,有触目可及的各种海洋生物作布景,让晓云的心情也跟着鲜活了起来。她的家在三街二座,木质的门有感应识别,自动开了。爸妈正在做芝麻糕点,那是她最爱吃的,机器人保姆阿绿在搅拌芝麻和小米。“云儿,你可来了,一路上没受累吧?”母亲还是像从前一样。“妈,我不累,一路上挺好的!”晓云边说边亲昵地挽着母亲的手臂。父亲在一旁张罗着开饭,打开了折叠的饭桌和椅子,阿绿先后端上酱炒巴沙鱼、红烧带鱼、爆炒花甲、焖淡菜、蟹煲鸡,还有蒜蓉粉丝蒸海虾和蚝油菜心。好丰盛的午餐啊!晓云好长时间没有这么奢侈过了。父亲让晓斌开了瓶蓝菲红酒,说他今天最开心。
晓云坐在父亲旁边,一边夹起碧绿的油菜心一边问:“爸,怎么这里也有这么多好吃的,我还以为你们个个都像猫一样专门吃鱼呢!”父亲笑着答道:“云儿,你还不知道吧!这里周围的海底都是大片的海底农场和海底油田。海底农场和海底油田供给东海城以粮食、农副产品,给城市中的工厂提供初级原材料,给整座城市提供必要的动力能源,不错吧!”晓云不住地点头称好,说:“只要不变成猫儿就行了。”大家又都笑了。之后的几天里,晓云和母亲一起逛商场,大包小包的把该买的都买齐全了。
晓云正式到晓斌的海富酒店上班了,协助大嫂一起管理财务。晚餐时间,顾客满座,付帐的才走,就餐的又来。晓云在电脑熟练地操作着,突然,帐单上一个无比熟悉的名字,让她感到一阵眩晕。秦风,难道他也来了?晓云放眼望去,在小船造型的雅座上,正是阔别二十多年的他。多年不见,他显得成熟和稳重。和他在一起的,还有他的父母和妻女。晓云的记忆,又重返那时年少。
那时她和他已到了谈婚论嫁的程度,晓云的父母对这个无可挑剔的未来女婿那是一百个满意。有一天,晓云给他电话,传来的却是一个陌生女子的声音,晓云问:“你是谁?我男朋友手机怎么会在你手里?”那女子说:“我是她女朋友啊!”语气不容置疑。晓云是个要强的人,也用坚定的口气说道:“你胡说什么呀?我们都快要结婚了!”不料那女子无比镇定地回答道:“你不相信也可以,但是我能证明给你看,我要让你亲耳听见他说爱我!”接着那女子就约晓云明天到万利酒店的停车场见面。
那是一个冬日的早上,晓云躲在万利酒店停车场的转角里,等待着一场戏的上演。那个女子特意站在她的视线之内,只见她拨了一个电话,没过多久,秦风就驱车而来,刚一下车,那女子马上扑进他的怀里,在撒娇的样子。令晓云心碎的是,秦风并没有马上推开她。失去冷静的晓云愤然而出,快步走到他面前,怨恨地看着他,狠狠地说了一句:“秦风,你会后悔的!”当即拂袖而去。这一戏剧性的一幕,让秦风猝不及防,他本能地抓住她的手,意欲挽留。盛怒之下的晓云用力挣脱,从此便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父母都认为晓云要冷静,哪怕听听解释也好,可在气头上的晓云像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听不进任何人的劝,还匆匆地和另一个追求者结了婚,这段草率的婚姻,以男方的感情不专而告终。
晓云只顾着痴想。见服务生还未将付款卡送回去,秦风便向收银台这边望过来。他的目光瞬间与晓云的目光对接,他认出了是晓云,不由自主地走过来,大约是过于惊喜,说话有点结巴,仍然是那样不擅言辞。
“晓云,这些年你都上哪儿去了?电话不通,上你家找你又避而不见,连一个解释的机会都不给我!”秦风一脸无奈。
“都那个样子了,还用解释吗?”晓云又恢复了她的冷。
秦风急了,说:“晓云,你误会了,事情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那是怎样?”晓云追问道。
“那女子,只是我母亲看上了,图她家有权有势,指望能带给我好前程,我迫于压力才和她交往的,我正想着法子来摆脱,你倒好,一走了之。”
“你最后还不是和她结了婚!”晓云幽幽地说。
“是我母亲以死相逼呀!这些年,我一点都不幸福,我爱的人是你啊!”
秦风的话,像海边的浪花,敲打着晓云的心弦,她的双眼有光在闪动,说不清楚是灯光还是泪光。
秦风要了晓云的电话号码,便离开了酒店。过了一会儿,晓云收到一条私信:我的电话,二十四小时为你而开!发送人是秦风。他一家也在这座城市定居了,比她早半年。
晓云一直没有给他电话,他却经常会送来关注和问候。一天下午,差不多下班了,一个美妙的手机乐音提示晓云来信息了,信息写道:“晓云,明天带你去海上找回失去的时光,如无异议,发个微笑表情,我去接你。”海上二字,让晓云的心起了一种浪漫的情怀,她不由自主地发送了一个微笑表情,算是约定了。
东海城的早上,天空是一片纯净温暖的蔚蓝。晓云穿了条贴身的牛仔裤,青花衣裳,头发用素钗挽起,清简不失妩媚。阳光从云层后面射过来,给周围的一切镀上了光彩。他们驱车来到滨海娱乐城,购了套餐门票,走过一条长满碧草的小道,便登上了透明密闭座舱。这是一种耐用性透明球体座舱,人一进入里面就不会被水弄湿,它能随波翻滚,随波逐流。无风浪时,球体中的人也可自行动作,使座舱在水中自由活动。同舱的游客很快消除了隔阂,大家无拘无束,快乐极了。
一个小时后,晓云和秦风行走在漂浮于海面的通道上。通道随波上下浮动,人在上面走犹如在摇晃的吊桥上行走一样,因为是设在平静的海域,所以浮动的幅度不大,并且很安全。当行走至淹没在水中的部分,大家都脱下鞋子,趟水而行,别有一番情趣。
吃过午饭,晓云有点疲惫,估计是上午过于兴奋的缘故。秦风说,套餐的设计已考虑到这点了,现在,该去漂浮气垫上躺会儿了。漂浮气垫是一种装有小型马达的气垫,它先以低速向人工岛前进,然后在附近海面上漂浮。悠闲和舒适让人很快消除了疲劳,晓云和秦风躺在各自的气垫上,任思绪静静地流淌。
当二人参观完了海中的养殖园,体验了在渔猎场自由捕捉的乐趣,太阳已经收尽了最后的一缕光线,海上娱乐城为游客安排了浪漫的海底散步。这种浮动在海中的通道,是利用海底合适的地形来设置,把跨越海沟的吊桥与珊瑚群、海藻群有机地结合起来,形成宽广的步行长廊,游客们都带着呼吸器,欣赏着海底的奇异景象。这时,两条色彩鲜艳的小鱼向晓云游了过来,晓云看着它们,心里想,要是和秦风一起变成这鱼,该有多好!秦风会这样想吗?晓云没有问他。
晓云回到家,刚过十一点。她仰头望了一下星空,她的心情,第一次像这满天繁星一样明朗。
不知不觉,夏尽秋来,海滨剧场将在周日上演《赤道》。听说很卖座,秦风就提早订了票。海滨剧场是一种开放型电影院,也有剧院的,但是晓云现在不怎么喜欢看戏剧,她想,生活便是无形剧场,不一定要进入剧院才看得到戏剧。初秋的凉风让人很惬意,坐在海滩的椅子上,影片在夜雾蒙纱似的海上银幕上放映,晓云只觉得如梦似幻。
晓云和秦风去附近的海豚公园散步的时候,她的心里恶作剧般地闪出一个念头,那个女人,那个名字叫做月华的女人,如果此刻在此地看见此景,她的反应和表情会是怎样的呢?毕竟,晓云是秦风当年的恋人,月华那时是知道的。
一天,天色尚早,接到电话的晓云从家里匆匆而出,睡眼惺忪地走在路上,秦风刚才在电话里说他住医院了,希望她能过来陪陪他。晓云听说他是在夜里突然昏厥,心里也挺担心,很快就赶到了医院。医院里弥散着消毒水的气味,让晓云的思维渐渐清晰。晓云上了内科的503号病房,秦风此刻正躺在病床上,脸色有点儿苍白,护士在给她测体温。晓云上前问道:“你感觉好点了吗?怎么会这样的?”秦风见晓云这么紧张,心里挺暖的,笑了笑说:“没啥事,可能是最近工作太忙,累的。医生说休息几天就没事了。”说完,秦风就像小孩子似的拉住晓云的手,晓云知道秦风最怕打针吃药,也就不理会,任由他拉着手。过了一会儿,护士看了温度计,温柔地说了句“体温正常,好好休息”就出去了。
“怎么就你一个人在这里?”晓云说这句话的时候,仍然站着。
“我妈昨天夜里一直在这里,是我让她回去休息的,你坐下吧!”
“她呢?”晓云问。秦风刚要回答,房门被轻轻推开,进来的正是月华。一别多年,两个女人再次见面,她显得有点憔悴,然而,神态仍然和当年一样的镇定。她没跟晓云打招呼,目光也没有望向晓云,只是径直地坐到秦风身边,故意在晓云的面前亲热地说:“老公,我刚才有点事情,所以来迟了。”秦风只是淡然地“嗯”了一声,并没有放开晓云的手。
这一刻,晓云竟有一种莫名的慰籍,毕竟眼前这个女人从未得到过秦风的心。
晓云仍旧像当年那样,甩开秦风的手,对着秦风说:“我现在要去上班,没时间陪你了,再见!”说完,扬长而去,她知道,在这场爱情的角逐里,没有赢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