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爱村庄,便沿着旧路,早上走出来,走过所有邻居的门口,和他们打招呼,和那只狗在路边打过招呼后,走向井边。井像往年初春一样,一干到底,井底已经积满草屑和落叶。有没有老鼠,我想大概没有。在井边看看水泥糊的坡面上用树枝写的“东干脚古井”五个字,就哑然失笑,这肯定是青叔的手笔,小学五年级文化,每一笔都歪歪斜斜,像喝醉了。他跟着我父亲修理这井,往下深挖三米,过冬仍然无水。再下,是和山连在一起的石头,人力已经无可奈何。父亲不说有愧,至少有点尴尬,便把井边题词的活,交给了自认为喝过墨水的青叔。
河里也没水,干渴的卵石像无数张嘴。
我出门的时候,母亲便在我身后说了,不用出门,河里没水,干了三个月了。
在我记忆里,春节一过,双龙水库开闸放水,门前就有波光粼粼的一河清流。
双龙水库都干到底,放不出水了。
我记下了,2023年,是一个干渴的春天。
井边有洗衣埠头,是村里老女人的最爱。她们勤俭一辈子,到老了,还是舍不得用洗衣机,抱个装衣服的盆来这里搓洗过水。埠头之上,除了那棵火把一样的吊柏树——现在叶缘居然红了一圈,枯槁肉眼可见。树下多了一板桥,水泥桥,拖拉机、犁田机都可以过。桥面泥尘上,犁田机胶轮的齿印子,一格一格,清晰可数。桥下有围堰,大石头小石头围了一圈。在以往,这些石头早就被翻开了,河里的山螃蟹还是很好吃的。看看,围堰挡住的一些菜叶,只剩了一层筋巴。过桥,沿河而下,对面还是那一排熟悉的树,老朽的枫杨、挺拔的吊柏树、扭扭捏捏的杨柳,还有几棵光秃秃的僵硬的枣树。阳光从东边山顶投射过来,那只喜欢在吊柏树树尖唱歌的喜鹊失踪了。路边的田里,开出了几块菜地,种着白菜、萝卜、胡萝卜、葱,长得都很寒碜,大概是河里没水,主人疏于浇灌了。田里的阳光铺在荒凉裸露的泥巴上,一片金黄。我沿着修护过的田埂向田野中心走去,大地空旷。
我不知道为什么这样,是村子远一点,看得更清一点?
我原本沿河而下,到了石桥,便过桥折回家吃早饭的。
身边的几丘田都用犁田机犁翻过了,抽了沟,大致分了垄。看得出来,这是预备种烤烟的。过了年,不论风雨,烤烟大户就会雇了人下田刨窝下肥种烟苗。捡大的田埂往前面的土坡靠近,土坡下是六分里,六分里下面是一亩八。村里常常以田的面积来命名一个地方。顾名思义,六分里,那块田就是六分宽。以前是勒勒叔的,现在不知道归谁家了。有一年夏收,他们一家人刚割倒禾,就下倾盆大雨。勒勒叔前三个孩子都是女儿,没有劳力。我和大哥路过,本来要跑着回家避雨,见勒勒叔的稻子泡水里了,便自动下田,迎着雨,踩响打谷机,帮他打谷子。雨水从头发里溢出来,流过脖子、背和腰,从大腿根流下去。我和大哥忙碌着,居然还吃了几口从脸上流到嘴角的雨水,感觉微咸——从额头流下来,裹了脸上的汗,却让人兴奋。我和大哥把打谷机踩得飞快,勒勒叔在后仓使劲扒拉湿漉漉的稻草,装谷子。两个劳力加入,半个小时,就把泡在水里的稻子收拾干净了。我和大哥上田埂,在田埂上踉踉跄跄,一边听到勒勒婶在后面说亏了有你们两个,亏了……
走过六分里,就到了田埂下面的一亩八。
我家曾种过,现在归了谁,我不知道。
田还没有犁,机收的。田里,稻禾兜子一行一行, 整整齐齐,即使朽烂发霉,但不影响周边的荠菜、棉菜和一兜艾叶的生长,收割机的轮子印子像被狗咬的馒头留下的印子,清晰可见。我想起了钰哥儿,是的,十六岁在小河里溺亡的那位。
芙蓉奶奶下午在这里放牛。
芙蓉奶奶养的是一条水牛婆。
一亩八撒了草籽,长势不好,一个地儿有一蓬,一个地儿光着。有一蓬草籽的地方,草籽开了紫花,星星点点,迎风摇曳。光着的地方,长了野菜和野草,绿茵茵一块。水牛不喜欢紫云英,喜欢啃野菜和野草。芙蓉奶奶放好牛,上了陡坡,在一个干净地方坐下来,抱着膝,好像在看牛吃草,又好像在看树荫里的村子,又或者什么都没看,兀自想心事。芙蓉奶奶有六十了吧,和媳妇不对付。我们从来没有听见过她们婆媳吵架,但大家说她出来放牛不带孙子,就是和媳妇合不来。
我在沟边看见了牛,大肚子,慢慢悠悠甩着小尾巴。
钰哥儿在六分里看见了牛。
他在东边冲锋。
我在西边发起冲锋。
目标都是牛,跳到牛背上,骑牛。
结果是两人同一时间跃向牛背,两颗脑袋像两颗石头,砰地撞在了一起。
他滚下来,躺在草籽里。
我滚下来,躺在光地儿上。
他抱着头,无声无息。
我捂着额头,眼睛冒着金花,天空里到处是星子,脑袋里嗡嗡响。
芙蓉奶奶见了赶紧跑下陡坡,一边喊“不得了”,一边俯视我,查看一眼,赶忙吐口水在掌心,拉开我的手,要帮我揉额头。我翻转身子,把身子弓起来,拒绝她的好意。她又绕过牛,去帮钰哥儿,钰哥儿居然坐了起来,看着我,呆呆地,小白脸上一片潮红,哭笑不得。芙蓉奶奶便骂他,你大两三岁,还和他争,回家要向你爹告状,打你屁股。
站起来后,我挽了篮子,和钰哥儿一起上了田埂,一前一后,走向排排树,沿着沟坡找何首乌的藤子和鱼腥草的兜子。
面前的一亩八荒着,一地阳光,往事没有消失,我似乎看到了我坐在地上,从牛肚子下看钰哥儿。
这一次彼此对轰并没有影响两人之间的关系,晚上他照样带着我,跑别的村看露天电影,并乐此不疲。
四十年了!
我不是说我活了四十年,是钰哥儿已经死去了四十年。
四十年,别说沧海桑田,至少,现在村里找不出一条牛了。
结束了。我有点沮丧,这么好的年代,这么烂的人生,我还在挣扎着活着。
钰哥儿和我是邻居。
他家后来搬走,宅基地转给了我家,我现在住的,就是他的屋子。
我们碰撞之后,芙蓉奶奶没有向他爹告状,但钰哥儿没再尝试骑牛。
或者芙蓉奶奶的另一句话起作用了,他不再是孩子,是个青年,应该懂事了。
那以后,我还是骑过牛,我喜欢课本里牧童骑在牛背上横吹短笛那幅画。那种诱惑,与天生的好奇匹配得天衣无缝。
我家有一条黑牛牯,老实本分,荷尔蒙不发达的那种,喜欢专注于吃草。我帮它在背上挠痒痒,哄它,亲近它,它很安静。我双手按在它的背上,用力一撑,翻腿就骑了上去。钰哥儿在一旁看着,感觉不可思议。村里的黄牛,从来没有人骑过。别看黄牛温顺,但很拒绝人。相处熟了,也仅仅是让你爬上去坐一屁股。不熟的,会很干脆地踢后腿。坐这一屁股很不舒服。牛的体温很高,坐在上面,像坐在热锅盖上。这不重要,一旦骑了上去,牛就开始不安分,它受不了这种额外负担,不是走,踢脚,就是拱起背,晃。我抓住牛肩上的肉坨坨,也是不顶用,照样被它抖下来。这还是相熟的牛,温顺的牛。“少年时代人生戏, 牧童短笛信口吹。”估计是牧童自家养的水牛,在牛背上横吹短笛。水牛看起来粗鲁,凶,其实比黄牛脾气好。村里只有芙蓉奶奶养的一条水牛,自从我和钰哥儿对撞之后,她都不允许我们靠近她的牛了。
我心里遗憾,放了那么久的牛,没有舒舒服服骑过一次牛。
走到田角,极目四望,阳明山像涂了厚厚的脂粉,红红的。我知道,那些红,是死了的或正在死的柏树枞树。
春天的荒野,正在经受考验。
河边大路上,大哥浇完了菜,挑着水桶,正在缓慢——走一步晃两下桶,悠闲地回村子。
我想起了以前我们一起冒雨为勒勒叔收稻子的事。
问他。
他使劲也想不起来有这么一回事了。
他忘了,或者,他根本就没有记,顺手为之,何须记。
我却记着,我对自己有点不屑。
跨过沟,看着宽阔的机耕道,看着铁牛犁翻的烤烟田,又看看村子。新出的孩子,估计都没亲眼见过牛,别说有骑牛的奇思妙想了。他们骑童车、自行车,窜来窜去,津津有味,乐此不疲。我的牛,或者乡村里的牛,不知道在哪一年无疾而终,再也没有出现了。三十年,应了一句俗话,三十年河东。大哥倒自得,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他是留守在村里最年轻的人,同时是种烟大户。他已经习惯了顺应,顺应时代,顺应生活,顺应自然。他跟土地融为一体,没有快乐,也没有痛苦,只有忙碌和劳苦。如果我留在村里三十年,我想,我也会这样顺应时序,听从天命。我离家三十年,一直在被命运左右着,被撕裂着,一个我在河这边,一个我在河那边,脑子里,经常有两军对垒厮杀,夜不成眠。命,命运。我看了看村子后面的小山包,那里躺着一个永远十六岁的少年,我,五十三岁了。我们是同龄人,他一直那么年轻,却那么不幸,我不幸,却按部就班地活着。
想和他打个招呼,过桥的时候,却不由自主地哼起了牧歌。我能说什么呢?说什么都是徒劳,人生有限,这让人生每次经历都那么独一无二。我们已经不需要牛,甚至不需要田野,我们打工,一切靠买。人的分工,越发精细。我有点担忧,土地就在脚下,一个牛脚印子都没有,还叫农村?这个春天是那么揪心,三个月没下雨了,关我什么事呢,过几天,我就离开,在白鹭回来以前,早就离开村庄了。热爱村庄,不过是重温往事。
不知道他在那头,会不会想起这些。
欧阳杏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