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前,父亲二十六岁,刚结婚就迷上了绘画。最初父亲绘画是人物素描,一张白纸和一根铅笔就可以搞定的事情。可是后来,父亲太过痴迷,痴心妄想的他开始“变本加厉”,竟然爱上了耗费钱财的国画、油画。
我记得父亲有一张照片,神采飞扬,俨然是个成名的画家,他左手托着颜料盘,右手握着长长的画笔,背景是一只他刚刚画好的“上山虎”,威风凛凛,看起来很气派,当然可以算得上是父亲的杰作了。因为这幅心爱的照片,是父亲步行了几十里的山路,到城里拍摄的。只可惜几次搬家,父亲又弃画从农,里面的那只“上山虎”画作早就不知所踪。
在母亲眼里,父亲是一个不务正业的农民,要知道家里所有的农活都落在了一个身高1.56米女人的肩上。母亲承担着一切,任凭父亲折腾。
我们村不通车,买东西很费力,家家户户只有过年了,才会到城里买圆葱、海带、腐竹等一些年货。可想而知,父亲绘画历程有多么艰难。每次去城里买颜料、画笔、绘画书籍等,都是一次身心的磨砺与考验。父亲,一个农民,爱上了绘画,不可思议,又常被村人耻笑。最强烈的声音来自同村母亲的娘家,这是后来我听父亲亲口说的。对于父亲自学木匠,他的岳父更是嗤之以鼻,因为同在一个村的三舅、四舅都是木匠。父亲嘴上不说,心里暗暗较劲,他要画好国画,画好油画,做一个优秀的手艺人,当然一定要超过他的两个内弟。父亲的绘画,我不知道是不是他的深谋远虑,为日后做好木匠打下坚实的基础。
父亲不是一个听劝的人,他骨子里执拗,是茶壶里煮饺子,心里有数的那种,认定了就要坚持。可是,坚持又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庄户人一年三季是没有收入来源的。村长几次登门,苦口婆心劝父亲要走“正道”,劝完了父亲劝母亲。父亲仍不为所动,其态度就是置之不理,似乎一意孤行。他拉起了绳子,把画过的作品挂满了土屋的白墙壁,开始了他的抗议与孤芳自赏。
我也断断续续、不止一次听父亲说过,小时候他很想读书,即便是初中离家很远,寄读在校,冬天早上起来洗脸盆里的水冻成了实心,父亲也没打退堂鼓,是奶奶硬把在课堂读书的父亲拉扯着回到家里。一气之下,伤心至极的父亲连铺盖卷都没要,回家成了一个好劳力。作为长子,在裹着小脚的奶奶眼里父亲理应承担家务,为家分忧赚钱了。
成了家以后的父亲原本以为可以为自己的梦想拼一回了,可惜天不遂人愿,那时农民只有种地才勉强能养家糊口,况且家里的一切开销也不能全由瘦弱的母亲一人承担。父亲只能放下画笔,老老实实做起了农民,农闲兼做起了小村的木匠。做木匠是令他欣慰的,他的手艺超过了他的两个内弟。家里也渐渐殷实起来。
有记忆后,我见过父亲的绘画作品。有一张是戴着毡帽留着长胡须的齐白石像,我也在很多地方见过这张画,似乎是齐白石标准的画像。有一张鲁迅先生的画像,酷似黑白版画类。还有几幅普通人物画像。那时候父亲是照着《大众电影》上的照片,还要打上他自己说的“九宫”格子,一个方格一个方格地素描。我还见过父亲的自画像,有意思的是,他的头发像被牛犊子舔过一样,大背头,油光可鉴,很滑稽。还有一对儿木箱,上面是油画作品,画了“似曾相识燕归来”。燕子小巧玲珑,形态逼真,背景是广袤的原野大地,黄黄绿绿,印象极为深刻。那是父亲结婚时自己制作的一对儿木箱,上面的油画油彩较厚的部分,在燕子的身体处产生了皲裂,油彩薄的部分还保持着原有的自然清丽。这对儿木箱,随着几次搬家——最惨重的一次是从农村向城市的迁移,和父亲所有的画作、书籍一起都被毁掉了。现在家里仅存的一本画册是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的,售价两元三角的《芥子园画传》,右翻页,繁体字,大气而古朴。
1978年,改革春风拂遍大地。1984年村上开始包产到户,日子恢复了生机,人们像刚从瑟瑟寒冬里走出,浑身有着使不完的劲儿。父亲的绘画技艺终于派上了大用场,因为那些炕琴、立柜的门面上、玻璃板上的画,父亲能独立一人完成,父亲成了家喻户晓、受人尊敬的木匠画师。
大哥1985年考上了铁路院校,没几年大姐也考上了师范学院。1995年,我考到了兰州,一家人的命运彻底被改写。2017年母亲去世,这一年,大哥的儿子已经毕业,找到自己心仪的工作。想着爷爷早年热爱绘画,他自掏腰包给爷爷买了一个很大的画架。我们都以为父亲会重拾旧爱,可是画架一直没用。那一年,家里气氛极为沉闷,我读书时略略学过素描,母亲去世前,一直念叨着自己老了,没用了,我便把画架支起来,让母亲也指导指导我绘画,因为在父亲的口中母亲也是能为绘画“把舵”的。还真是,母亲真能挑出素描的不足。那个渔民小伙,被我画胖了,整整胖了一个帽子布带的宽度。我按照母亲的指点修改后,她才欣慰地点点头。父亲没作任何指点。这是我在家人面前画的唯一的素描作品。
父亲没再重拾画笔,那副画架就搁在了门后,落满了灰尘,像被冷落的记忆,不复重提。母亲走后,父亲性格大变,以前热爱的,只字不提。现在喜爱的,又都是母亲生前热爱的。父亲开启了他的“K歌时代”,他唱过的歌曲有1000余首。
父亲还热衷读书,把自己沉浸在书香里,几年时间,父亲读过的书有一面墙之多。有时候,我和父亲互相借阅书籍。一家人团聚时,我们常谈及读书、读诗,我又常得到父亲及家人的赞许。大哥说,以后吃饭前,在餐桌前立一部手机,记录一下我们的幸福时光。因为餐桌上,常有意想不到的读书见解与生命感悟,这会让一家人受益,尤其是晚辈。
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从那时起,我开始写一些文字,把读书的感受写下来,告诉父亲,告诉家人,并把好书、陶冶心灵的好书,推荐给父亲及晚辈阅读。
朱宜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