栀子树开花了,单层的、叠瓣的白花从繁茂的枝叶里绽开来, 满大街飘散着清新浓郁的香气。
对栀子花的喜爱,是广袤的农村给我的。我爱栀子花,我爱农村。对祖母的依恋,对母亲的思念,对飘忽的云朵的向往,都停留在农村,停留在童年的记忆里。随着工作地点的不断变换,童年的印迹渐渐漫漶开去,如睡前在眼皮底下恍惚的影子一样模糊,直至一塌糊涂,沉入到完全的黑暗里去。
栀子花香铺天盖地,我的童年被唤醒了,回忆也是铺天盖地的。在高楼林立、车水马龙的城市里,我会在萧瑟的黄昏记起遍地金黄的油菜花;在冒着暑气的江堤上,我会突然忆起村前屋后夭夭灼灼的桃花;在跳着扇子舞的大妈群里,我会蓦然想起一身粉红衣衫的姑娘在绿茵茵的秧田里专注地找寻稗草的身影;早上搅动起床后的第一杯蜂蜜水,我的耳畔会有蜜蜂在明亮的阳光里疯狂地嘤嘤嗡嗡的回响。
栀子花,总让我想起那片土地,那片不只是种满庄稼的土地。
那片土地是安静的。松树林一片片,青杠林一片片,村庄掩映在竹林里。六月,栀子花开满山坡,土地素洁清香得出奇,桃子李子成熟了。有风的夜晚,松涛阵阵,竹韵声声,流水或急或缓,应和着攀爬蛰伏在山丘旷野、草地石砾、泥墙灶缝里的蟋蟀虫蚁。这些声音搅和在一起,一点儿不浑浊,是清清凉凉的自然天籁,伴着栀子花香。我是幸福的孩子,在清清凉凉的天籁中安然入梦。
那片土地是热闹的。清早,鸟雀们在啁啾,表达着单纯的爱意。男男女女在浸染着清香的天籁中苏醒,又投入到热乎乎的生活里去。
高大气派的集体保管室门前的石灰大坝子里,刚从地里收回来的小麦堆成垛,油菜堆成垛,胡豆、豌豆堆成垛,坝子里到处都是。烈日下,男人女人挥舞着连枷打麦子、打油菜、打豌豆,一下一下,此起彼落,响彻山野的回声与阳光交相辉映,清新脱俗的栀子花香与黄澄澄甜糯糯的粮食味混杂在一起。老年人多半坐在坝子边上树荫处摘着胡豆角,他们弓着的脊背是对那片土地最朴素的赞礼。
八月的早晨,勤劳的庄稼人从田里担回来的毛谷子,一堆一堆,淌着浸满稻香和汗珠的泥水。顽童们嗷嗷叫着,在丰收的游乐场里疯跑,悄悄蹲在毛谷子垛后面捉迷藏。等到正午时,一堆一堆的毛谷子摊开,黄澄澄油亮亮的,连成一大片,不细心真的分不清楚哪片是哪家的。午后或者黄昏,如果天空突然暗下来,太阳被黑云遮住,或者突然一道闪电,远处传来隆隆的雷声,那是偏东雨要光临的征兆。这时,大人小孩都呼喊着“抢偏东啦,偏东雨就要来啦”,然后大人、小孩,窝在宅子里的、忙在水田里的,一家一家倾巢出动,从四面八方拿着工具跑向坝子,扫把扫,推耙推,撮箕撮,箩筐挑,扁担抬,塑料布盖,石头压。几十人上百人铆足劲儿往保管室抢收粮食,收完我家的收你家的,我家没有也要帮忙,齐心协力、热火朝天地和大雨抢时间,没有“谢谢”,互相帮助,所有人都觉得这是理所应当的……
我在浸染着栀子花香的街道上走过,树上有鸟雀在歌吟。汽车嘀嘀鸣叫,让我分外怀念孩童时的那片土地。
刘云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