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过农活的人,印象中最深刻的,恐怕是“抢阵头”。
“抢阵头”的完整说法是抢阵头雨,即在阵头雨前把粮食抢回来,是农村“双抢”中最辛苦又惊心动魄的事。
“双抢”是繁忙的,既要把早稻抢收起来,又要赶在立秋之前把晚稻抢种下去。中间要经历割谷、捆草头、打谷、犁田、耙田、扯秧、插秧等环节,时间紧,任务重,劳动强度大。每年“双抢”,对于农民来说,无异于上战场打仗,而“抢阵头”,则相当于冲锋陷阵。
一年中天气最热的时候,往往是“双抢”最繁忙时候。凌晨四点多,就要和父母一起到田间割谷。那时还没有睡醒,懵懵懂懂就下到田里,割了一个多小时,太阳才开始钻出头来。太阳起床后,精神就抖擞起来,阳光毫不留情地炙烤着我们。身上的汗水干了又出,出了又干,一旦蹲下身子去收割,就不敢再伸直腰。腰伸直了,就蹲不下去了。实在太累了,就跑到附近的水井,趴下身子咕隆咕隆地猛灌一阵子。然后躺倒在地上,再也不想起来。
中午的太阳是最毒的,一般是晒谷排(割倒铺在稻桩上的稻穗称为谷排)时间,这也是父母要求我们早起割谷的原因。从田间归来,人都累得摇摇晃晃,根本吃不下饭。弄点酸菜蛋汤和饭一拌,胡乱扒几口,便躺到地上休息了。两点左右要到田间抱谷、捆谷、挑草头,晚上还要打谷,所以得抓紧时间休息一下。从早上到田间割谷,再到稻穗在打谷场全部脱粒,恐怕要到第二天凌晨两三点左右,中间的辛苦无需赘言。
这只是“双抢”的常规时日,每年都是这样,也就习惯了。
最让人难过的要数“抢阵头”。夏天犹如任性的孩子,又像娇惯的女友,说哭就哭,说闹就闹。刚才还是烈日当空,冷不防地飘来一排乌云。随后,像是玉皇大帝发了令,四处乌云聚拢来,范围越来越大,乌云越来越厚。天色开始暗下来,远处渐渐传来隆隆的闷雷声,阵头雨要来了。
那个时代,没有手机,天气预报也不是很准确,农民靠看天干活。这时候,如果是午休,父母会立即把我们从席子上赶起来。如果正在吃午饭,也会立马放下碗筷,穿上长袖衣,提起“草要子”,向田间已经割倒的谷排冲去。父亲负责捆草头,母亲和我们姐弟几个负责抱稻穗、放“草要子”。大家弓着身子,右手插到谷排下面,把谷排不断收拢到胸前,然后往右一摆,抱着稻穗跑到田塍边,放到“草要子”上面。父亲右膝顶着稻穗,两手把“草要子”扭在一起扎紧。捆好的草头便一个个立在田埂上。
天空像罩着一层黑幕,闷雷贴着地面滚滚而来。我们不停地拢谷抱稻穗,父亲不停地捆草头。这是和时间赛跑,要赶在阵头雨下来之前把稻穗收拢完毕,把草头捆好。大家忘记了疲劳,忘记了饥饿,忘记了危险,只知道拼命地从水田里抱稻穗,拼命地抱着稻穗往田塍冲。每个人身上都湿透了,既有汗水,也有在田间奔跑时溅起的泥水。
大家都知道阵头雨的威力,要么不下,要下就是瓢泼大雨。如果阵头雨下来了,晒在稻桩上的谷排就会浸入水中,捆好的草头要比平时重很多,挑草头自然更加辛苦。更让人可怕的是,如果阵头雨下得太大,甚至引发山洪,稻穗就会在田里发芽腐烂,甚至被大水冲走,半年的辛劳功亏一篑。
阵头雨下来之前,如果能把草头捆好,甚至能挑几担到打谷场,那是幸运的。更多时候,大家一边在拢稻穗、捆草头,阵头雨毫不留情地瓢泼而下。这时候,没有一个人会退却,大家的斗志更加昂扬,都在雨帘中抱着稻穗奔跑。“双抢”就是抢种抢收,和季节抢,和时间抢,和老天抢。看着一个个捆好的草头立在田塍上,大家拖着湿淋淋的身子,虽然极为疲倦,内心也是高兴的。
这就是曾经的农民。作为农民的儿子,作为亲历“抢阵头”的一员,我为自己自豪,也为父辈自豪,更对至今依然在田间忙碌的农民心生敬意。
近些年,农村青壮年基本都外出打工,农村田地大多数被种粮大户承包,实行机械化耕作。在广阔的希望田野上,再也看不到“抢阵头”的紧张场面,但昔日“抢阵头”的经历依然铭记我心间。
张学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