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年前初冬的早晨,父亲中风了。经住院治疗,虽然恢复尚好,仍留下了左侧肢体乏力等诸多后遗症。3年前,父亲自我感觉良好,更多是因为心疼钱,自己将药停了。结果那年初冬,父亲再度中风。幸好送院及时,可父亲的病情还是进一步加重了。
即使有了两次“教训”,父亲仍拖着,扛着,不吃药了。中风后要长期服药巩固,这是常识。
自我参加工作后,父亲其实就不差钱。我们兄弟三人虽然长期在外谋生,但都会定期给父亲汇款,他腰包自然常是充盈的。
父母那辈人,历尽岁月的风尘与沧桑,饱受物资匮乏之苦,尝怕了缺衣少食的日子,受够了忍饥挨饿的煎熬,普遍养成节俭近乎吝啬的秉性。
可若有人将“吝啬鬼”这个标签贴在父亲身上,我头一个不答应。
5岁那年,我从老屋门前左侧那棵龙眼树失足坠落,差点殒命。父亲二话不说,拿起斧头就将龙眼树砍了。那是棵百年老树,每年七八月份,龙眼缀满枝头,可收获上千斤的果实,那是一笔可观的收入啊,也是我家重要的经济来源,然而父亲眼都不眨一下就将树砍了。6岁那年,我顽性不改,又爬上老屋右侧那棵老龙眼树,再次失足坠落,父亲一咬牙,又将树砍了。初二那年,我突发奇病,奄奄一息,父亲慌忙失措,带着我辗转各处求医问药,卖谷卖猪卖牛,挥金如土,幸好上天眷顾我,吃了一位老中医开的药后,我奇迹般地好起来了。20多年前,舅舅的儿子得了急性肺炎入院,父亲一出手就给了3000元。那时,对一个本不富裕的家庭来说,3000元可不是个小数目!父亲像个吝啬的人吗?
要说吝啬,父亲只对自己吝啬。
记忆中,父亲一直很清瘦,脸色蜡黄,肚子几乎贴在后腰上,一看就是长期营养不良。父亲不抽烟、不喝酒、不玩牌、不应酬,小病小痛自己扛着,哪怕后来生活好转了,也不会犒劳一下自己。父亲从来没有穿过像样的衣服,从来未穿过袜子,从来未戴过手套。由于长期不穿鞋,父亲的双脚掌布满破损皲裂的痕迹;由于长期负重挑担,父亲的双肩像驼峰,硌起层层老茧;双手由于长期握锄拔草垒石,粗糙不堪。
去年,我看见父亲口腔内仅存5颗半截的烂牙,咀嚼饭菜成大问题,建议父亲种牙。父亲听说种植牙要花几万乃至十多万元,马上拒绝了,说他这把年纪了,牙是小事,还不如把钱留给孙子用。我不敢坚持,怕戳伤父亲那深入骨髓的节俭的灵魂。
近几年,尤其中风后,父亲衰老得特别快:须发几乎全白了,古酱色瘦削的皱脸上、干瘪的青筋暴露在颤抖的双手上,布满蛇皮般的老人斑,身躯也佝偻了,步履也蹒跚了,一副风烛残年的样子。因工作关系,我常为不能陪伴父亲左右而内疚。
“好好工作,不必牵挂我,我身体没事,有你妈照料呢。”去年,我开车从老家返城时,父亲便往我的车尾箱装家乡特产。每次从老家临别,父亲都要把我的车尾箱塞得满满的:自种的番薯、香蕉、黄豆,自产的龙眼干、荔枝干、花生油,自腌的萝卜、橄榄、菜干,自制的家乡风味粽、家乡风味馍、家乡风味糕,自养的鸡鸭鹅……
突然,我从后视镜看到父亲弓胸驼背的身影,像一脉枯萎的枝条在寒风中颤颤巍巍、摇摇欲坠。我鼻子一酸,猛地一踩油门,头也不回,绝尘而去,开出三四里,我停下车来,顿觉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分别何故伤别离?这只是普通的道别,又不是生离死别,可父亲才七十五岁,远未达到耄耋之年,却苍老如此……
古德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