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多年前的一个黄昏,那是一段难忘的少年时光。
周末即将过去,转眼又到了返校的时刻。我不是时常回家,一般三周才回一次家。每次回家,父亲那份心情,就像小孩过新年似的,喜不自禁。就好比墙上的挂钟,分秒不差嘀嗒着脚步,总是提前到渡口等我。我要回学校了,父亲又十足小孩子似的,流露出十分不舍的眼光。路程不远,也要执意送我,送我到候车的渡口。
少时恋家,回家时满心欢喜,离家又万分不舍。出了家门口,我没挪几步,忍不住回头望了望老家,望了望老家那半截烟囱,依稀可见砖面上爬满尘垢的印迹。日子艰难也从容,正是父母亲的那份艰辛与付出的真实写照。
宁静的轻盈的缥缈的炊烟,如飘带,如轻纱,如我的心情,袅袅娜娜,悠长而不断,缭绕而盘旋。连着田垄稻花的浓香,连着几声狗吠鸡鸣,连着家园的声息与呼吸。一圈一圈地卷到天空,好似我那颗依依不舍的心,化成了天边一朵即将远去的云彩。
上了公路,父亲的手指扣着我的手指,亲情打结,父亲和蔼的笑容缀着我的脚步声,绽放出温馨的话语与笑声。此时,橘红色的夕阳如流水般,浸泡着我俩的身影,缓缓向前方流淌。黄昏是一场唯美的彩排,苍穹浅蓝,落日绯红,晚霞斑斓,散布天边,仿佛朝着天空挥了挥衣袖。夕阳如泻,流进父亲的眼眸里,又从父亲的眼中溢出,披在我身上。在我此时的眼里,夕阳是一幅恬静的画,更是一缕温馨,正如父亲和蔼可亲的脸庞。
公路两旁全是稻田,放眼望去,一片金黄。收割在即,丰收在望,仿佛是专门为这个季节铺上黄色的锦缎,平坦而辽阔。晚风徐徐,金涛滚滚,稻香扑鼻,蔚为壮观。谷穗下垂,一边梳着黄澄澄的辫子,让晚风忙碌地梳妆。一边腆着鼓溜溜的肚皮,躬着待产的姿态。这样的姿态,银光闪闪,刀刃嚓嚓,不也正是母亲弯腰手握镰刀的姿态么?
父亲牵着我的手,有说有笑,脚踏田埂上,走过母亲的田垄,谷粒沙沙,我仿佛看到了母亲辛勤劳作的身影,也仿佛嗅出了母亲汗水的味道。父亲一直拽着我的手,叮嘱我小心,怕我滑倒了。父亲读过很多书,冷不丁说了一些笑话,博我哈哈大笑。时不时应着景,脱口而出几首唐诗。
谷穗上面,飞来一群红蜻蜓,晚风撩开透明的翅膀,有条不紊地演奏一阕晚唱。动作轻盈,忽上忽下,忽快忽慢,或滑翔,或打转,或盈盈静立,或抖动着薄翅,悠悠地飞翔。这是大自然馈赠的诗意,也是从父亲眼眸里流露出来的诗意,黄昏为我俩放映了一场诗情画意的电影。
稻田尽头,傍着一条河,这是一处渡口,连接省道,每天迎送来来往往的车辆。刚刚还沉浸在稻田那份欢愉的心情,到了渡口,我的心霎时变得依依不舍起来。这时候,暮色开始低垂,笼罩树木,铺满河面。两三只水鸟,衔着暮霭,飞过一潭寥廓。河边的水面蹦着寂寞的蛙声,苦楝树上不停跌下惆怅的蝉鸣。一艘渡轮迎面驶来,在河面上犁开两排白滔滔的浪花。这些眼前的景象,无无充斥着我的思绪。
靠岸等车,父亲一直挨在我身旁。班车到了,父亲的手,牵着我的手,送我下了船,又送我上了车,帮我拣好座位,就在旁边看着我,迟迟没有下车。直至被人催喊开船了,父亲才慢吞吞下了车,不时还转过头来,父亲多么的不舍!至今想起,依然潸然泪下。
渡轮慢慢地抛岸了,拉开长长的河面。父亲依旧伫立岸边,一直举着手,像极了老家那半截炊烟袅袅的烟囱。
李本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