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时光的磨砺和沉淀之后,我们才能发现荒凉与繁茂的真正内涵,才会明白匍匐在大地上的那些野草有着怎样的超强生命力,才能够理解保持绿色情怀的不易。这是我的一点感悟,源自故乡野草生长态势的变化,尤其是老屋旁边园圃内的野草,它们在我大父在世时和去世后的状态有着很大的不同,前后形成的反差让人在讶异之余,禁不住陷入沉思。
我的故乡地处长江与大别山之间的丘陵地带。父辈们在这里劳作了一生,用汗水浇灌着这片不太丰沃的土地,用野草那种伏地而生的姿势与野草角力,争夺地盘,种植庄稼,养育后代儿女。他们这一生是与野草打交道的一生,一把锄头就是他们叩问大地的工具,一把镰刀就是他们与野草争锋的武器。他们种庄稼和蔬菜,诸如水稻、小麦等粮食作物以及白菜、萝卜等应季蔬菜。为了让庄稼和菜苗拥有足够的生长空间和养分,他们用锄头除草,用镰刀割草,空手在旱地里拔草,光脚在水田薅草,年复一年地与野草进行旷日持久的争夺战,直至耗尽所有的气力与光阴。
其实,庄稼和蔬菜也是草,只不过经过人类千百年的培育和改良,便由野草蜕变成了庄稼或蔬菜,受到人类认可,享受人类专宠的待遇,但其本质仍然还是草。在野草看来,庄稼和蔬菜就是它们的同类,并没有什么差别,甚至绝大多数的人也是草国的臣民,只不过是一株株能够直立行走的野草罢了。
与野草纠缠一生的父辈都是草民,我的大父是其中的典型。大父是我父亲的哥哥,年纪最大,但在我的父辈中最后一个离世,因此,他在这个世界上与野草共生的时间最长,承受了更多的雨雪风霜,将草命演绎得更彻底、更完整。那饥饿的年代,那艰难的岁月,大字不识的大父识得庄稼和蔬菜以外的诸多野草,向它们筹措到了一家人得以续命的“口粮”。实施分田到户的政策后,作为草民,大父将身体匍匐得更低,与大地贴得更近,耕种比过去多得多的田地,亲手清除大量的野草,或者将野草收割成柴火。我无法揣度大父对野草的情感,是痛恨?是亲近?抑或顺其自然?我只知道,大父时刻与草在一起,与它们作无言的交谈和不休的争斗,他尽心尽力地侍弄庄稼和蔬菜,对田地里的野草“除恶务尽”,不留分毫。
无儿无女的大父,一生没有离开土地,没有离开野草。即使到了晚年,他也不愿意听从我们的劝说到城里养老,他宁愿独自一人住在老屋,与庄稼在一起,与野草作伴。我每次从工作的城市回到老屋,总是要到田畈中去寻他。我对着阳光下的空旷田野大声呼喊:“大父!大父吔!”当呼喊声传开时,目之所及,在郁郁葱葱的麦地或稻田里,可以看到一个戴着破旧草帽的伏地身影慢慢地直立起来,并用带有惊喜情绪的声音回应:“呃!”这种情形,在他年逾八旬之后,依然会在故乡的田野里偶尔出现。
大父对老屋旁边的园圃花费的气力最多,也料理得最为精细。那一亩多的园圃是由原先土墙瓦屋的宅基地改造而成的。大父将推倒的土砖墙逐一捣碎,将其中的瓦砾、石块全部清理干净,然后平整、沤肥、浇水、松耕、起垄,按照季节栽上各类蔬菜,如菜薹、包菜、黄瓜、苋菜、芥菜等等。他还留下两块地种下花生和红苕,在园圃的角落里种了丝瓜、南瓜及鹅眉豆等藤蔓类蔬菜。为了让蔬菜有足够的养分顺利生长,大父除了保证农家肥供应外,对那些抢占菜苗养分的野草给予“坚决打击”,菜地里只要有杂草出现,很快就会被他清除。野草在这里没有生长的资格,各种蔬菜不受干扰地生长,一年四季都有丰硕的收获。那几年,我每次从老屋返城时,汽车后备厢里总少不了大父亲手种植、采摘并塞进来的蔬菜。
现在,大父已离世几年,即使我面对故乡的田野竭力地呼喊,大父的身影再也不可能从那葳蕤的庄稼地里显现。每逢节假日,我们兄弟几人还会回到老屋去,修整父辈留下的院子,追寻儿时记忆,疗愈心里与年龄一同增长的乡愁;我们耕种老屋旁边的园圃,享受闲暇时光,重温父辈俯身与野草亲近的滋味。
我并不认为野草的繁茂与故乡的荒凉之间存在着必然的联系,更不认可人类与野草之间是对立关系。我们可以打理好自己人生的园圃,精耕细作,让园内的草木花卉远离荒凉,自在生长,伸展在阳光下,摇曳在微风中,沐浴在细雨里,为生命增添一抹青青的草色,足矣!
南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