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于田西村是深有感情的,在我所能到达的地方,我都在努力呈现村庄的美好。村人、菠萝蜜、大蒜、芋头、巷道、田野,还有它的夜晚清晨……我越来越喜欢这个村庄鲜活的气息。村庄坐落在一个山坡上,坡下是一望无垠的田野,373省道从村中穿过,村庄便依着省道向两边铺展延伸。我就是沿着这条省道到外面求学、工作、定居,现在也是沿着这条省道回到村里来。
这个暑假,我在村里小住了几天。一切世间的繁琐杂乱,都暂时与我无关。现在我有足够的时间,坐在我家的菠萝树下,同每一个路过的村人打招呼,说着简单的话,这些话都与美好生活有关。一个人的时候就坐着发呆,观看一只蚂蚁把一根木棍走完。
第一晚竟然没有睡好。村庄太静了,一下子不适应。第一次把100只羊数完,第一次醒着穿越那么完整的夜。我曾想过,怎样才算拥抱过一个村庄的夜晚呢?我觉得,有一道仪式不可或缺,它须在夜晚发生,就像今晚我的失眠。
我到了院子里。父亲的房间门开着,打鼾声此起彼伏,那么熟悉,记得小时候我有很长时间就是枕着这声响沉沉睡去的。我再听听,听够了,我就回去睡觉。一瞬间,我觉得月色特别迷人,像初恋少女微微的笑。
窗外的鸟声把我从睡梦中唤醒,我的眼前出现了幻觉,似乎这些窗外的鸟都是我儿时的旧相识,它们知晓我回来,早早过来与我邀约,去看看这个村庄的变化。
在一只鸟的眼里,村庄的日月星辰依旧,绿荫依旧,村巷依旧,一切还是昨天的样子,它唯一的好奇是:这几天怎会这般热闹?
你看,整个村庄张灯结彩,到处都是大红横幅。大红横幅传递的是今年村里学子的学业成绩,都是好消息。最让村庄得意的是,溥子考取了北京大学的本硕连读。“这是我们村历史上第一次有孩子考上这么高的学府”,村民高兴地说。
2006年底,外出乡贤自发成立了田西教育发展联谊会,用心加持村庄的教育事业。这其实是在种善果。教育就是一棵树摇动另一棵树,一朵云推动另一朵云,一个灵魂唤醒另一个灵魂。这话说得多好,我尤其喜欢他们用了灵魂来叙事。近些年来,村里的读书风气越来越浓烈,每年都有不少学子考上理想的学校。
在去田野的路上,我经过一处废墟,已经没有房屋的样子,一些遗留在地基上的砖石,还是让人容易想象出它当时的凛凛威风。这是一座有故事的房子,它的主人曾有一段传奇的人生,我在小时候从大人的口中获知了一些秘密,我带孩子经过时,我又把这些秘密告诉了他们。现在它用残垣断壁,为乡村往事呈现供词。
在我祖屋不远处的那棵老荔枝树,依旧美好,依旧沾满童年的光泽。突然有了一种静穆感,似乎老荔枝树的枝枝叶叶,都值得你去凝视。在一个枝丫上,有一条尺蠖,应该还有金龟子。这尺蠖,一屈一伸像个拱桥,都这么多年了,为什么还是老样子。不像我,本是村庄里一株简单的植物,却远离村庄的气候和水土,最终成了村庄的观望者。我们对金龟子并不友好:常用小铁丝扎成一个简易三轮车,把它的鞘翅挷在车把上,后翅扇动,车辆快速滑行,很是好玩。但现在我再没有这个兴趣了。
经过一座桥。桥有新修的痕迹,堤下万物的生长都要依仗这沟里的流水。我曾经赶着牛车经过桥。桥应该不记得我了,那时我还小,大概比我家的狗高出三两个头。母亲就坐在牛车上,我们是在桥面与一辆汽车相遇的,汽车在最接近我们的时候鸣了笛,牛被这笛鸣吓着,就差一点,连牛带车还有我们母子俩就要滚翻到水沟里了。自此,一个少年在桥面死死挽着牛缰,试图让一头受了惊吓的牛安静下来的画面,就定格在我的脑海里了。现在我只要经过这段桥,那幅画,就像弹窗一样跳出来。
眼前的田畴大幅展开,所有的细节都在表明秋天不远了。我缓行在田间小路上,两眼时不时在搜寻,像个掉了东西的人。
我小时候在企水港外婆家,邻居知道我是田西村人,都叫我“田西猪屎客”。这与村庄有关。那时田里用肥,大多是堆肥。堆肥是用动植物遗体、动物粪尿加入泥土混合覆盖堆积,经过发酵而成的肥料。粪便主要是猪的粪便,当时人叫猪屎。我们村田地多,村民多勤劳,经常到邻近乡镇购买猪屎,所以外村人都叫我们为“田西猪屎客”。当时听着不觉得别扭,现在回忆起来倍感亲切。一声“田西猪屎客”,引来多少唏嘘,一些生活场景争相浮现。
近处远处绿油油一片,那是一田田的芋头。三公在他家的芋头田里等我。这一片都是我的,三公双手比划着。三公对于芋头生活习性的了解是全面立体的。他说,芋头要在10月种下,来年6月就可收获了,大约要经过7个多月。他还告诉我,如果温度在13度以下芋头就停止生活,进入休眠期,叶片变黄,脚叶最先脱落,如果气温回升,叶子回青,生命又是一片生机。
三公参与了芋头的一生。阳光在冬天照过,在春天照过,夏天的阳光一照,一株芋头的一生就都来了。芋头收走之后,有一些还是要回来的。选出来的芋种,代表它们的同类,带着它们的遗传密码,重新回到土地上,加入下一轮生长。
三公说,等村里开完一年一度的奖教奖学大会后,这片土地的芋头全要收上来了,为了改良土壤,将种上水稻,收完水稻就又开始芋头的事情了。
看着三公一脸幸福的笑意,我对脚下的这片土地越来越有信心了。
谢维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