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熙熙攘攘的命运道场,有时陷入恍惚的状态,这些人流,到底与我的人生有何交集?作家刘亮程说:一个村子里的人去世了,空气也会被重新分配一次。这样想时,这大地之上的人,都是与自己有关的。
我喜欢在大地上行走,看芸芸众生里的生活,也看群山之中树木的生长姿态。每一个人都有它的故乡。对一棵树来说,也有它的故乡。有故乡的人,心是安宁的。有故乡的树,蔓延的根须是繁茂的。
前不久去一个村子里溜达,见到一棵参天古树,婆娑枝叶在阳光下泛出宝石一样的光芒,这棵树的树龄已高达400多年,要两三个大汉才能够环抱住古树的粗壮腰身。一棵古树,它成为了一个村子的老祖宗。这些年,村子里的人纷纷涌向了城里安家,但一年之中,回到村里的人都要自发到古树下聚聚。在古树下,吮吸着树的气流,在古树下,让故土家乡的如烟往事氤氲于心。
我去村子里那天,一个86岁的老妪正在树下喃喃自语。老妪告诉我,她当年嫁到这个村子时,家就在古树附近,前几年搬到了山上,她家老伴儿的坟,就在古树旁边的土地上。而今老妪的子孙,如这古树一般开枝散叶遍布四方了,老妪蹒跚着腿脚,常常来到古树下坐一坐,一股凉风吹过,浑浊的眼神突然发光,那里似乎也有老伴儿的身影。
人到中年的季节,越来越喜欢往山上走。山上有树,树在等我。
离城10多公里外,有连绵的大山,向我发出一波一波的脉冲。大山上有树,哨兵一样的凛凛阵列,香樟、泡桐、槐树、黄杨、黑荆树、松柏、椿树、榕树,植物的大家族们,在山上和睦相处。去山上次数多了,树与人,似乎彼此之间有了灵犀。每逢我去山上,枝叶摇曳多姿,婀娜起舞,感觉似在跟我集体打招呼,内心就会被漫山的深绿浸透,人在冥想中活成了植物的神态。
几年前看过一篇报道,有个人做了研究,他说植物也是有情感的。这个人在家中养了两盆绿植,他对其中一盆绿植每天柔声细语说话;而另一盆绿植,他每天恶言恶语。两盆植物发生了奇怪的变化,温柔对待的那盆植物生长得郁郁葱葱,恶言相待的那盆植物似乎失去了自信心,很快枯萎了。看报道的那年,正是我诸事不顺时,心里总是多了对命运的抱怨。这篇报道给了我启示,在命运迁徙的河流中,我把心态尽量置于柔和放松的境地,多多体谅他人的艰辛不易,反省自身杂念与欲望困顿中的缺陷,河流浩荡中,河床拓宽了。
也就是那一年起,我喜欢去山中看树,每一棵树俨然都是立于大地之上的一个人。我深深地对树们凝视,完成了自己的精神自愈。特别是一些盘踞在山中老态龙钟的大树,它们与我有亲人一样的感受,铠甲一样的层层树身,总忍不住摸上一把,掌中全是树上苔藓,让我想起老去亲人们垒积的老年斑。
其实像我这样,对树安静凝视的时间已不多。比如,望手机屏幕的时间,是仰望星空时间的数倍。看手机次数一旦太多,就会伤一个人体内的元气。真是如此。在网络碎片化浏览的磨磨蹭蹭中,一天的时间就成了指间漏掉的沙,人会变得懒散无根。
人心浮躁时,在大自然那里或许可以得到补偿。
凝视一棵树,全身涌流着汁液水分,树在俯首向心,养育自己的根,根上有水,供养着一棵树。
在川流不息的人生里,其实每个人都是以一棵树的姿态在独立生长,根须触着根须,那是我们在人世间的牵扯牵挂。
在我老家,还有许多我亲人们种下的树,我每次回去,总奇怪地感到,这些树上,似乎都保存贮藏着亲人们的音容笑貌,他们匍匐在大地上的身影,就是树们被大风吹弯了身子的姿势,在这些树的DNA里,流淌延续着当年种树亲人们灌注的血脉。
这些亲人们种下的树,在树梢上,悬挂着我精神的罗盘,将我眺望老家群山大地的视线,永远地相系相连。
大地之上,每一棵树都有它的故乡。有故乡的树,有故乡的人,相互灌溉,相互滋养。
李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