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到小城十几载,每日在高楼林立、车水马龙的街市里穿行。黄昏,我参加同事的婚宴,登上酒店顶楼,放眼晚霞灼灼燃烧的西天。绵绵的西山清晰地展现在眼前。“啊,我的西山,我的家乡。”那重重黛浪跌宕起伏地装裱着穹隆一般的天宇。
“山那边是什么?”铃儿般的童音萦绕耳边。人生就像白驹过隙,四十年过去了,世事如白云苍狗,很多事情转瞬即逝。然而在这城里,我总喜欢踮起脚眺望西山,总想从那山找回珍藏着我的童年的美梦。
六岁那年夏末,我家收割完稻子,又种下了秧苗,正是农民乐得清闲的好时光。一场夜雨洗涤着大山。雨停了,阳光暖暖的,空气如过滤般清新。午后,爷爷奶奶带上哥哥、妹妹和我,到西山脚下种番薯。爷爷让我们骑在牛背上,他牵着牛走在前头。奶奶挑着一担番薯苗跟在后面。我们沿着长长的渠道基慢慢走,听小河哗啦啦地流淌,数一方方新插下秧苗的水田,穿过一片碧青的甘蔗林,我们就来到了山脚。
爷爷奶奶在平整松软的泥土栽番薯苗。我和哥哥牵牛上山吃草。正值稔子成熟的好季节,漫山遍野的山稔树挂满了果,有的熟得紫黑,有的红得发亮,还有的半熟中泛红。我迫不及待地摘下一颗颗熟透的稔子,轻轻撕开薄薄的果皮,水润的酱果让人垂涎。我们边摘边吃,边吃边摘,吃得嘴唇舌头都被染成紫色。“阿妹,半山腰的稔子可多了。”哥哥一边指着山腰,一边做出奋力攀登的姿势。我汗流浃背地追哥哥。爬到半山腰,我们就停下来,兴致勃勃地摘肥嘟嘟的熟稔子。我和哥哥把蓝背心束上裤子,把它们装进的“肚袋”。一眨眼工夫,我和哥哥变成了大肚婆,笑嘻嘻地挺着两个圆鼓鼓的大肚皮。稔子在肚皮里调皮地打滚滚,逗得我痒痒的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一阵山风吹过,我听到山鸟在树丛里唱起婉转的歌声。站在高处远眺,树木、田野、村庄和马路,一切都变得那么细那么小,仿似魔术师变出的一幅画。爷爷奶奶变成了小矮人,俯着身,不停地挥动锄头。哥哥指着上方,打个手势叫我继续跟着他向上爬。我抬头望望天空,只见蓝天似碧闪碧闪的大镜子,白云姐姐在镜子里甜甜地笑。日头火辣辣地刺中了我的双眼,我眼前眩得一团黑。过了一会儿,我们慢慢地下山。待我们下到山脚,再仰望西山,竟发觉它与天一般高。一种奇怪的感觉让我摸不出头绪,可那时尚小,又怎能解释清楚“身在此山中和身在此山前”的道理呢?
种好了番薯苗,爷爷砍来几根长竹子,和奶奶在树荫下悠闲地编织箩筐。我把满肚皮的稔子装进帽头。再仰望连绵起伏的西山,我的想象力又开始漫游起来。“爷爷,山那边是什么?”我的问话把爷爷奶奶给愣住了。
“山那边住着神仙呀!”他们异口同声地笑着回答。我和哥哥、妹妹信以为真,一个劲地跑去寻找神仙。“快来看,神仙飘到山这边来了!”爷爷指着山顶的几朵彩云,激动地喊着。清风拂起彩云飞,神仙姐姐果真穿着美丽的云裳,给我们跳舞呢。一会儿,她们又躲到山那边去了。“神仙姐姐回家了!”我失望地叹息。织箩的奶奶笑了。“大妹二妹,接龙眼。”不知什么时候,哥哥已爬上树,朝我们扔龙眼。颤动的树枝,引得知了“咿呀咿呀”叫个不停。哥哥一味心思地捉知了。“这边,那边,中间,快快快……”我和妹妹焦急地叫。
“小伞兵,飞到西,飞到东,飞到东西南北中。甫甫甫,舅公来到我家中。奶奶,舅公来了。”我们逗着奶奶。奶奶还真的向河的北边望去呢。我们三个摘着河边的蒲公英,在长长的渠道基上奔跑。毛茸茸的小伞随风飞散。我们如三匹桀骜不驯的小马驹,顽皮地滚呀、跑呀、跳呀。“西山岭高河水清啰,渠道水满农家好收成啰……”爷爷和奶奶放开喉咙对起了山歌。歌声响彻云霄,回荡在山谷中。这对用两粒谷对成的夫妻,挨过了兵荒马乱和闹饥荒的艰难岁月。奶奶和爷爷搀扶着走过来。“一把锄头能顶天,两捧谷种也立地”,他们帮地主洗衣、种田,换口粮。“三秆稻穗养活七个娃”,数不清的青黄不接的年月,爷爷奶奶咽口白水挨过去。分到的田地,是爷爷奶奶的命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烈日风雨下,他们的辛劳换来了五谷丰登,儿孙满堂。他们就这样看着头顶的神仙,年年月月日日不知辛劳地在西山脚下的土地劳作。我们和花丛中的蝴蝶快活地给爷爷奶奶的山歌伴舞,悄悄地采来几株野花插在他们的头上。我们玩累了,像三条滑溜溜的泥鳅,黏在爷爷的膝盖上。“我们下河洗澡去。”爷爷放下手中的篾说。我们欢呼起来。在清凌凌的河道里,我们浸着透心凉的河水,欢欣嬉戏。河水冲走了满身的邋遢,老牛和小牛也在一旁舒畅地享受夏水的清凉。老牛舐犊,用嘴亲了亲它的孩子。爷爷笑呵呵地帮我们擦背。一眨眼工夫,奶奶的头发变成了金色,织好的箩变成金色,一河的水变成了金色,爷爷黑黝黝的皮肤也变成了金色。
黄昏下来,鸟儿纷纷回归林子。哥哥骑在牛背上,雄赳赳气昂昂地甩着牛绳。爷爷挑了一担箩,箩上装着我和小妹,奶奶紧跟在后面。我们依旧沿着长长的渠道基往家走。我转身抬头望山顶的一线天,只漏下一片淡淡的粉色,神仙姐姐都回到山那边去了。深黛的西山安静下来,一朵山花在我手中睡去了。我挹着它梦里的清芬,也在四野的天籁中睡着了……
如今,爷爷已年近期颐。那次,我带年幼的儿子返家乡,跟着我的爷爷到西山脚下看牛。儿子也好奇地指着西山,问:“太公,山那边是什么?”“山那边住着神仙呀!”爷爷依然笑着回答。儿子一如年幼时的我,也在痴痴地仰望神仙穿着云裳,从山那边飘到山这边。后来,儿子长大了,他教起耳背的太公,说:“太公呀,山那边还是山。山那边有树木,有小鸟,有河流,有村庄,有人家……”爷爷睁大一双老花眼,笑了起来。爷爷只知道西山的山明水秀,只知道和奶奶相守在西山脚下忙碌了一年又一年。他哪里知道,山那边还有另一片天地,还有另一个世界?而我的勤劳善良的奶奶,在多年前的春天离开了人世,永远长眠在西山,化作了那里的神仙婆婆。
“山那边住着神仙。”爷爷的话温暖了我的童年。被高楼、被长路、被田野隔离的西山,画在美丽的西天,变成了身在小城的我无尽的思念。我还如年幼时,盼望山那边的神仙穿上云裳,飘到山这边。
阿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