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是在2016年的夏至离开我们的。
苦,贯穿了母亲的一生。她幼时被送出去抱养,十几岁就挣工分补贴家用。后经人介绍,和刚从部队复员、分配到本市一家国营厂工作的父亲认识,结婚。因母亲是农村户口,我们家也被称为“半边户”,在这个基本都是双职工的厂区大院里,总感觉低人一等。
以前,母亲有一份固定的砖瓦厂工作,那是天生男人干的活,她却轻松力压众人,稳坐班长之职。记忆中那里光线昏暗,空间逼仄,高温闷热,人都要猫着腰进进出出的场所,就是母亲工作的环境。
同时,因为农村有地,母亲坚持种菜。农忙时也会带着我们下地,我们拔过绿油油的青菜,扯过红薯,捋过绿豆,捞过田螺……就是这样的自给自足的生活,滋养着我们茁壮成长。
我上小学四年级时,母亲决定养猪,这在厂区家属大院里犹如一个晴天霹雳。父亲脸皮薄,虽不愿,却拗不过母亲,于是家里开始形成男主内、女主外的局面。父亲踏实上班之余照顾我们四个孩子的日常生活起居和学习,母亲则没日没夜辛苦劳作。在他们那一批养猪人当中,她总是去得最早,走得最晚,有时赶上母猪下仔,她就直接在饲料间搭一个床铺,日夜守护。当年生猪出栏的时候,母亲养的猪总是头数最多、个子最壮,出栏率最高,分红也最丰厚。
母亲50岁时从花湖农场退休。因我和弟弟还在读书,家里经济负担重,她又开始在外面打零工。即便后来我们均已成家立业,成为小康之家,吃苦耐劳惯了的母亲也不停歇,环卫工、洗碗工、糊纸盒……她做的每一份工作都兢兢业业,受到雇主的肯定。也许就是因为母亲有过这样一些经历,至今,无论在哪个街角,哪些场合,当我看到那些善良而低微的人们时,我很同情他们,他们总让我联想到母亲。
父亲和母亲有着强烈的反差:父亲虽当兵出身,却白皙纤弱,脾气温和;母亲高大黝黑,性格刚毅;父亲高小毕业,写得一手好字,母亲却是文盲,勉强能歪歪扭扭写出自己的名字。他们相伴40余载,母亲并不懂得控制自己情绪,三言两语不合,就开始数落父亲,父亲惯于沉默接受,不置一词。再加上母亲常年早出晚归,我们和父亲更亲近些。在情感上,母亲或许是孤独的。直到我们自己为人父母之后才深觉其不易,共同的母亲角色,让我和母亲的心开始越走越近。
母亲老年心性平和许多,也融入到厂区家属大院生活中。自家门前小院常年坐满了爹爹婆婆,择菜、唠嗑、带孙,呼啦啦一大片。父亲生性平和,看见家中一派热闹,也愿意被母亲呼来唤去,端茶倒水,不亦乐乎。
父亲患病后,母亲无微不至照料,临终时父亲吐出肺腑之言:“老叶,这一生真是亏待了你呀。”不知道那一刻母亲有没有被感动。处理完父亲后事的一天凌晨三点,忽然接到母亲打来的电话,我喂喂数声却无人应答。半晌,才传来母亲哽咽的啜泣声,虚弱的,克制的……渐渐扩大,直到痛哭开来——她今生最好的依傍先她而去,这一份至深至沉的痛楚,到此刻才像是从忙碌麻木中苏醒过来,她痛彻心扉。电话这端的我也早已泪流满面。
不愿意和我们一起生活的母亲,平日里和一帮志同道合的老太太们出去转悠,偶尔做些志愿服务的事。有时,老邻居们向我们打小报告:你母亲每天几棵小白菜,一碟腌菜,算作一餐,只有到了周五才奔赴超市,买点鸡鸭鱼肉和生鲜卤菜。然而,当我们围桌而坐、大快朵颐时,母亲仍然是夹一点素菜搁在白米饭上。分别之时,她还不忘在每一个孙辈的手心里塞上几十块零花钱。
去年,我和先生去三亚旅游,忽然想起了母亲,她没有看过这么好的风光,我的眼泪便像断线的珍珠止不住地往下滚。我心中如此坚强的那座高山,竟然会土崩瓦解,我成了没妈的孩子,只有思念拥堵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