抚慰我漂泊途中那些荒凉的,是一盏挂在树上的路灯。
祖父终究没有活赢一棵树,一棵他亲手种下的石榴树。枯叶纷飞,化作尘埃,落地生根。祖父如何也预料不到,老屋旁那棵屡经霜冻的石榴树,被父亲移蔸根植于新楼前坪,旁发蓬蓬幼苗,扶摇直上,今已果实繁繁如绵瓞,似灯笼。仿佛在替祖父延续年轮季节的光色。
去日匆忙,唯留记忆回头慢缓。旧年中秋前夕,凉雨斜飘,夜幕垂帘早。归家路途,辗转几程上车下车,堵在家门前单行村道多时。借助车灯和雨刮器划开的前路缝隙,我努力地打量着久违的渔村,从未露底的斗笠湖,仍在屋坪;屋前通渠小河,依然潺潺,河岸坝基与禾场,比早先更为宽坦。一个越来越接近祖父的背影,蹒跚在坝基边缘,披一件弧度较大的长雨衣,俨然深夜出勤的交警。两只胳膊,熟稔转换直角平角,疏导侧边省道进来的车,折弯停至我家禾场坪,让路给村道。恬静或繁华,于一条乡村小道上变通自如。
照亮我看清故乡陌生新貌的,是密布在屋坪的遒劲石榴枝干上、那一树闪烁的霓虹彩灯。
父亲脱下雨衣,抖落一身雨珠,亲切感油然而现。他沿袭了祖父的性情习惯,不爱吃石榴,偏爱种石榴树。无论晴雨,夜晚总要在门前石榴树上挂一盏路灯。
起先是一根长电线,自一楼窗口牵连起一盏大灯,挂在石榴树梢,只为照着从县城下晚班回村的单车摩托,不驶进斗笠湖。
早几年,已是城郊休闲景点的渔村,主道岔口路灯通明。邻居跟父亲开玩笑:“这些年守护石榴的电费,够买一车石榴了。”
父亲欣慰地取下大灯,换上了纵横交织的小灯珠,七彩灯珠很像渔网上的浮球。逢上年节假日,路上车来人往,点亮石榴树上的彩珠,绿叶掩映,灯光漫散,斑斓炫目,独成一帧“火树银花不夜天”的锦画。像我这样散落在渔村外四处漂流的游子,迷茫黑夜,多么需要一些色彩刺激视觉,借此希望之光,导航家的方向。
祖父生前,渔村路还是由田埂湖岸组成。看似平阔,走上去才感知狭窄崎岖松垮,那时车马罕迹,老辈人凭日头升降作息,偶遇突发急事,提起煤油马灯,照见脚下路,风雨无阻前行。
人们惯把天上的星月当作路灯,这在渔村并不牢靠,误以为月光映照的沟渠,是一条白晃晃的明路;误以为雨后初晴积在路面那洼浅水,是反光的硬朗光滑土路。
儿时问过祖父:为何将石榴树种在斗笠湖畔?
“石榴树喜水,叶茂遮夏荫,花开红火结果实在,最主要是替你拦水,不落湖沟。”祖父没想过,果熟时诱人谗人,惹渔村顽童月下偷采。
那个月色慌张的秋夜,两个小孩人影模糊叠立树下,我大声急问:“是谁?”祖父来不及捂紧我的嘴,只听得“扑通”一声水响,站在一人肩上欲爬树的男孩,掉进斗笠湖,惊恐中他胡乱揪住湖畔一丛巴根草,禾场边另一个想逃跑的男孩,跺脚哭喊,祖父迅即提着马灯冲出门,一把将湖边男孩拉上岸。待平复心情,祖父满怀歉意,摘下几个石榴,揣进男孩脱下的湿衣兜:“吓着你们了,想吃白天来摘。”祖父送走他们回来,顺势就把那盏煤油马灯,挂到在石榴树上。
黑暗中那一点点光,显得格外亮堂,它照得见斗笠湖的水,在近处晃荡;照得见家门前的路,向远处延伸。不论我是出发还是归来,它都像一盏安装在心里的路灯,一直给我温暖,光明,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