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小时候,我妈常对我说:“你老豆(爸爸)盲字都没识多一个,简直是目不识丁。”我有点不相信。我开始上学后,某日,我要向学校请假,便叫父亲在请假条上签名,他却不会写。此刻,我才相信母亲的话是真的。
我很奇怪:我父亲七兄弟姐妹,唯独他不识字。我不解,很好奇地问过父亲:“他们都识字,为何你不识?”父亲有点不悦,说:“个个都去读书了,谁来挣工分,谁来照顾阿爹阿奶呢!”我想,这可能是事实,也可能是借口吧。
父亲身材魁梧,是插秧能手,别人插一面秧是七行,他却是十二行。他吹响螺号后,别人未到田间,他已插好一两面秧了。那时,生产队的人干活都喜欢偷懒,每天六七十人开工,田埂上总有人在排队抽水烟筒。未轮到抽烟的,手里总拿着一小团烟丝在田埂上排队等候,待一个个抽完烟,就到放工的时间了。我父亲是生产队长,不会抽烟,群众抽烟偷懒他也无可奈何。人们常常开玩笑,拿一条水烟筒跑到他面前说:“队长,抽一口吧?”我父亲见状也不生气,只是顺手推开那水烟筒,又继续插秧,忙活去。生产队的群众都喜欢我父亲,因为他人缘不错,工作认真。
20世纪50年代,湛江的三大工程相继动工,1955年父亲带领家乡人去修黎湛铁路,1958年又去修鹤地水库及青年运河。工程竣工后,我父亲被分配到遂溪某单位。但由于我父亲水土不服,最后不得不回到化州,被安排到法院上班。
父亲上班不久,他就申请回家,我笑问父亲:“法院这么好的单位,你为什么不想在法院上班?”父亲答:“整天坐在办公室很无聊,不如回家耕田实际。”我笑道:“是你不识字,怕把报纸倒过来看,被人笑是吧!”父亲不置可否,但他不再说话,我也不敢再问,我只知道他回来继续老实地去当生产队长,服务群众。
1980年分田到户,父亲不用再吹小螺号,他终于可以放下担子,我正为我父亲松了一口气,这个时候,改革开放的号角已吹响,家乡许多的青壮年去了改革开放最前沿的深圳务工,而我两兄弟也上了化州城生活,我家里只有父母两个留守老人了,家乡的土地也一度丢荒,无人耕种。父亲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他忍不住买来一头牛,免费帮村内的群众犁地耙田,于是他又当上了“生产队长”,躬耕在自己熟悉的土地里,直到去世。
父亲虽然不识字,但他待人热情,从不看轻别人。他虽然不知书,但他识礼,他知道什么叫以礼相待。那时村里的地主地位低,常被批斗,但每当有地主拿条子向我父亲请假去趁墟或探亲。我父亲就说:“我不识字,不要给我请假条,你就快去快回吧!”
父亲不懂文字,却口算很了得,每当分粮分谷,他比会计用算盘算得还快,上墟赶集,他未曾算错过数。
我爷爷早逝,由于叔父陈红胜已出来教书,伯父陈升利已在化州一建当职工,姑妈已出嫁,照顾我奶奶的责任就自然地落在我父亲身上了。奶奶84岁那年去世,家里其他人都哭,唯独我父亲没哭,他镇定自若,井井有条地安排好奶奶的后事。后来村内有人笑我父亲:“建利六叔,听说你母亲走,你没流过一滴眼泪,是吗?”父亲答道:“是吖!我母亲生前病倒数次,经历过几次生死,我该哭的都哭过了,现在哭,我母亲能起死回生吗?生前给碗水,胜过死后落千滴泪!”
父亲虽然不识字,却有文化。他没有形式主义,他用实际行动来践行他做儿子的责任;他虽然目不识丁,却能胜任民兵营长、生产队长及工地带班;他盲字无识一个却能统领数百人。此刻,父亲在我的心中是无比高大。
父亲晚年,最关心的是我的婚事,由于我是家中最小的,他说我若结了婚,他就完成了他的使命,他把催婚这个光荣任务交给我叔父。最终父亲在他有生之年,见证了我的婚礼,婚礼上他留下了他一生唯一的一张照片。现在这张照片,我无比珍惜,每当我想起父亲,就偷偷拿出来看。
父亲虽然离我远去十多年,但他永远活在我心中;他虽然在物质上没留给我什么,但他正直务实的作风,是留给我最大的财富;他虽然不识字,也未曾教过我一个字,但他用行动来教识我怎样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