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没上过学,认识的字不超过20个,更不懂教育,但她却给了我最好的美学启蒙。
春天的夜晚,细雨悄然而来,我们都没有察觉。母亲却竖起耳朵说:“外面下雨了!”可春雨往往是“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根本听不到声音。我问:“妈,你怎么知道下雨了?”母亲说:“你细听,风来的时候,树叶上的雨水‘哗啦’一下,簌簌地就落下来了,肯定是下雨了。这声音跟平时的风声不一样的。”在母亲生动的描述中,我觉察到了春雨的美好,也感受到雨夜宁谧的意境。
夏天下雨的时候,我们躲在屋子里,母亲在窗前侧耳听雨:“你们听,外面跟打仗似的,这雨下得多大啊!”后来我学到陆游的诗“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不觉想起了母亲的话,方醒悟她的审美能力和表达能力是超强的。秋雨连绵的时候,母亲会对着窗子叹息:“这雨好几天都不停,滴滴答答的,下得人心里都湿哒哒的。”母亲的语气里,透着“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的意味。
因为母亲的影响,我也开始观察生活中的细节之美。有时候我颇为自己能够捕捉到一闪而逝的美感到得意,深思一下,我觉得受益于母亲。可是她没有文化,更谈不上什么文学修养,大概审美能力就像天赋一样,是天生的,跟有没有文化没有关系。
我们村的苏婶,在学校当代课老师,肯定比母亲有文化。她会教孩子们读“春天来了,小燕子从南方飞回来了”,可她自己一点也不喜欢小燕子。春天燕子在她家屋檐下做了窝,她嫌吵,就用锄头把燕子窝捅掉。而我的母亲,对弱小的生灵们天生有种怜香惜玉之情。她说燕子是我家的老朋友,它们祖祖辈辈都在我家生活,跟我们是一家人了。她还说家里的小鸭子走起路来像一岁的小孩,说月季花上蝴蝶跳的舞特别好看……我的拟人的修辞手法,不是跟老师学的,而源自母亲的启蒙。当然,母亲根本不知道什么叫修辞手法,也不知道什么叫拟人。
很多年里,我都觉得母亲是个天生具备审美能力的人。她如果有机会读书,或者有机会从事艺术创作,一定会很出色。直到那年,我遭遇了人生中重大的打击,那时我不得已回到老家,终日怔怔地坐在院子里,有种活不下去的念头。母亲每日打理院子里的花草,我就像个木头人一样,枯坐着一动不动,眼睛里空空洞洞,什么都没有。
母亲打理完花草,坐在我身边,轻声说:“看见院子里这些花草了吗,棵棵都机灵灵的,每天都铆足了劲儿活着。它们也不是天天都赶上好天气,有时遇上大风,有时遇上暴雨,去年还遭了冰雹。可这些都算不了什么,风雨冰雹过去了,它们照样挺直腰板,使劲长。你瞧那棵石榴树,去年被冰雹砸得乱七八糟,枝杈折了大半,谁知它今年又长出新的枝叶来了,还开出了这么好看的花……”审美能力强大的母亲,总是能把美渲染得如此生动。我正这样想着,母亲忽然使劲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说:“这人呐,得跟花草学学,不管怎么样都不能被打趴下。你想想,我经历的事,比你多十倍吧?我就是靠着跟花草学的劲头儿挺过来的,你也能挺过来!”
母亲的话,如同当头棒喝,瞬间把我打醒了。我也终于明白,母亲哪里是什么天生具备审美能力啊,她不过是满怀着对生活的热爱面对世界的。她把热爱,化作了强大的、不屈的精神力量。她带给我的,除了美学启蒙,更多的是一种生命的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