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家铺门镇福塔村的村子中央有一片空地,那是我们村呈国字形的晒谷场,约有2000平方米,西边是一排竹子,南边是一片低洼地,东边是邻居的砖瓦房,北边是20世纪70年代生产队的两间办公室和两间粮食仓库,四个方向都有一个进出口。
晒谷场是村里的重要场所。村里有什么事,都是在这里开展的。旁边的龙眼树下有石凳、竹凳,村里的三姑六婆经常聚集在这里,她们将娃儿丢在一边玩泥巴,谈论着家长里短,一派祥和的场景。
很小的时候,我就经常看见生产队长很威风地站在晒谷场拿起一个大播音筒朝四个方向高声喊:“大家注意啦,出工了,出工了……”不久,就看见社员们有的赶着牛,有的拿着铁锹、锄头,挑着笼箕从各自的家中走出来,陆续出现在田间地头干活。
晒谷场主要是晾晒谷子、花生等农作物。每年夏天,社员们从田里收割回稻禾,堆满晒谷场,等到夜晚就用打谷机脱粒。夜幕降临的时候,社员们首先拿来两三盏汽油灯,往高处一放,整个晒谷场变得明亮起来,干起活来方便多了。
队长一句“开工咯——”男的来来往往抱稻禾,女的排成两排叉走脱粒后的稻草,还有人负责装谷子。打谷机飞快转动,小山一样的稻禾慢慢减少,金黄的谷子越来越多。
打谷机将稻谷打出来,接着就是晒谷子了。
早晨,几个社员将成堆的谷子扒开,铺满晒谷场,还用扫把将上面的稻草轻轻扫掉。随着太阳越来越强烈,社员会每隔两三个小时用七齿木耙来回翻晒谷子。满地都是金灿灿的谷子,这是全村人用心血和汗水凝聚成的劳动果实,每一粒谷子都在阳光下闪着金色的光芒。
晒谷子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最讨厌的是看见成群结队的麻雀偷谷子吃,社员经常得用棍子赶跑它们。
夏天的雨,说来就来。有时候早上一片晴空,谷子全部铺在晒谷场上。谁知到了中午突然起风,天空布满了乌云。晒谷子的社员惊慌失措地高声喊:“来人啊,要下雨了,快来收谷子啦。”但是,满地都是谷子,哪里收得了这么快,有时还没有开始将稻谷装袋,零星的雨点就开始下起来了。后来,队里买回几张长长的薄膜,便于在大雨突如其来、来不及收谷子时就用它覆盖谷子,避免太多谷子被淋湿。
人们最怕晒谷子时遇到连续阴雨天气,谷子没有太阳晾晒会发芽或发霉。于是,队长将谷子分到各家各户的厅堂晾晒,没有阳光,摊开透个气也好啊,确保谷子不发芽、不发霉。
谷子晒干了,社员在晒谷场上摆放一台木质风柜,一人负责将谷子从上面的漏斗倒下,一人负责手摇风柜扇风,饱满的谷粒慢慢漏进箩筐,干瘪的从风口扇走。这些饱满的谷子就作为上交国家的公粮和社员赖以生存的口粮。
每年的晚稻插完田后,双抢基本算是结束了,紧接着队里就要收花生,晒谷场迎来了晒花生的日子。
铺满晒谷场的花生无时无刻不诱惑着我们。有一天,一直惦记着花生的我们还是忍不住出手了,我们几个悄悄地接近花生,弯下腰,双手捧着花生快速往口袋装,直至听到社员一声大喊“谁那么大胆,来偷花生呀!”吓得我们赶紧逃跑。那个年代,我们谁也不觉得这是一种可耻行为,因为在那物资匮乏的年代,社员知道我们平时没有什么零食吃,只是吓吓我们,并没有把我们抓起来告诉家长,要不然少不了一顿责骂。
我们纳闷,那个社员怎么这么快发现我们的?后来才知道,他在门边放了一面镜子,只要我们一去,一举一动就暴露无遗啦。算了,姜还是老的辣,我们斗不过他。从此,我们再也没有了偷花生的念头。
晒谷场也有其他方面的乐趣。20世纪70年代,我们队里迎来三位从梧州来的女知青。
我们看到知青和社员们一起早出晚归,在田间地头干活。老人们看着汗流浃背的女知青,心疼不已——这些农活哪里是她们能干的活啊?不过,也有老人竖起大拇指:知识青年,不怕苦不怕累,好样的!
有一天,我就读的小学教室里走进一位女音乐教师,我眼前一亮:天啊,这不是我们村的李知青吗?几个和我同班的同村伙伴相视一笑,真的是李知青。李知青看到我们,对我们微微一笑,就教我们唱起歌来。那是电影上听过的《南泥湾》。后来我才知道,这是一首红歌,已经唱响全国了。原来,知青不仅拿得起锄头,挑得起水桶,还会教我们唱歌呢。
秋天的时候,农忙基本结束了,三位知青有空闲就在晒谷场坐下来和一些社员闲聊家常。刚来的时候,只会说普通话或白话的她们不会说我们这里的本地话,我们也不会说普通话,相互交流成了问题。随着时间的推移,她们居然能够和我们交流了。
有一天,我和小伙伴路过晒谷场时听见苏知青在给老人小孩讲故事,我们不禁停下脚步和其他人一样坐在地板上静静地听。苏知青讲的是抗战故事,我认真一听是讲小英雄雨来的故事。这个故事我在学校曾经听老师念过小人书,觉得很好听。现在听苏知青讲,一点不觉得腻,特别是她讲到小雨来被鬼子追赶,机智地潜到水底逃脱时,我和伙伴们都笑了。我觉得她讲得比老师讲的还生动,甚至还觉得苏知青这么好的口才怎么不和李知青一样到学校教书呢?
另外一名容知青,也会讲故事。她给我们讲《林海雪原》《铁道游击队》的故事,我最喜欢听打仗的故事,很敬佩解放军、游击队、武工队里的英雄,这些红色经典在我幼小的心灵种下了爱国的种子。
一天下午,我们几个伙伴在树下玩游戏,忽然听见一阵歌声从晒谷场传来,谁在歌唱?我们停止游戏跑到晒谷场,原来是三位女知青在教队里的青年男女唱歌呢。在墙壁上,挂着一张抄好歌谱和歌词的纸,三位知青边打拍子边教大家唱,队里十一二个青年男女围着跟唱,嘹亮的歌声响彻村子。这些年轻人都有初中、高中学历,是我们队里的文化人,对他们来说,学唱歌不难。我们被深深吸引,不禁坐在旁边的地板上听,甚至小声地跟着唱。
青年们跟着女知青唱了一首又一首电影歌曲,如《洪湖水浪打浪》《游击队之歌》《红色娘子军》……他们唱得那么入迷,那么动听,我们听得热血沸腾。
你看,就在这个普通的晒谷场上,城市来的知青就这样通过交往,和队里的年轻人结下深厚的情谊,以至于当知青离开我们回梧州的时候,村里的老人、年轻人都依依不舍,甚至留下难舍的热泪。
晒谷场更是我们小孩子欢乐的天堂,一年四季都有我们的身影。这里是做游戏的最佳地方,弹玻珠、转陀螺、玩扑克……几乎每天都上演着我们的快乐节目。
春节的时候,队里请来几只醒狮在晒谷场给村民拜年,请来文艺队表演铺门镇的“茶姑调”,请来放映队放电影——这里成了大人小孩的乐园。
后来,改革的春风吹到农村,全国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从此,村村寨寨的稻谷花生在自家院子或是水泥楼顶晾晒。村里的大晒谷场完成了它的使命,但是,曾经低矮的鹅卵石围墙,半水泥和砂石结成的平坦地面依然还在。
打谷机的轰鸣声、知青教唱的歌声和伙伴们的欢笑声,社员们忙碌的身影和飞溅的汗水凝成的那一地谷子和花生……这浓浓的乡愁,总是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