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说不清多少年没看戏了。小城唯一的影剧院,早就分成数十个小隔间,租给人放录像、卖服装、摆游戏机了。没有戏看,在从前可不叫人闷死?可说来也怪,城里人慢慢地过惯了没有戏的日子。
乡下是有戏的。每年春节,乡下亲戚来县城,说他们村唱太公戏,请届时看戏去。回乡拜年,亲戚也苦苦挽留:看完几折戏再走吧。我每每谢绝,总觉得与其看戏,不如呆在家看电视节目。
戏,对我原是很有吸引力的。母亲是个戏迷,打听到哪个村子唱戏,再忙也要去的,我也哭闹着要去。乡村的戏台要么搭在田畈中,要么搭在乡场上。老远的,就听到声震屋瓦的锣鼓在响,戏子在咿咿呀呀地唱,敲唱得赶戏的人心一阵阵痒。
戏台下人头都黑了,人人全身簇新的,脸上漾着喜气。吸着旱烟的爷们坐到一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年景和期盼。苍颜的老太们捏根油条,要紧不慢地往口里送,没牙的嘴巴一开一瘪。谁家那么多的俏女子,腮红红的,抬了葡萄眼偷偷地睃人,眼光像打闪。更多的看客,支起耳朵盯着戏台,不时悄悄聊几句戏子的演技和唱功,听到看到带劲处,忘情地爆出几声喝彩。满地的嘴在动,眼在动,心在动,人们毫不掩饰地裸露着性情和欲望。
小孩则绕着甘蔗摊、糖果摊、荸荠摊、纸火摊、玩具摊钻来钻去,眼前是数不清的诱惑。我不懂戏文,却在乡村戏台下接受了最初的艺术启蒙。看到戏台上征东的“薛仁贵”,帽子插了两根长长的野鸡尾,背后插了好几面三角旗,威风得不行,我就深深地崇拜了。好几回,我用废报纸剪些三角旗,染上红的、蓝的墨水,把它们粘在一根根草棍上,插进衣领间,模仿他的台步八面威风地走,“挂帅”呢!叫人遗憾的是,怎么也找不到那么长的野鸡尾,不然,似乎很有“薛仁贵”的派头了。
20世纪50年代末,一家钢铁公司在我的家乡建了铁矿,从此工人俱乐部成了最迷人的地方,那里每周放一场电影,间或省、市剧团还来唱戏。每当有剧团来,就整个儿轰动了。村民们各显神通,通过租房的或熟识的工人,每能如愿弄到戏票。戏场内座无虚席,过道都塞得水泄不通,农村人差不多占了三分之一。母亲是场场不卯的,跟着她我见识了京剧、汉剧和黄梅戏。每回踏上俱乐部水泥台阶,我就有些紧张和胆怯,守门者不准持票人带大孩。有时,瞅着来了一大阵人,我催母亲赶快加入其中,以便挤在人缝中混进去。我恨不能有缩身之术,使个子尽量变小,变得不引人注目。碰上夹生的守门者,我就难以侥幸了,或许在刚踏进门的刹那,被巨灵之手一把扯出来。实在混不进去了,我就和伙伴溜到俱乐部侧墙高窗下,搭人梯爬上窗子去,或搬红砖码垛子站上去。趴在窗洞里、立在高垛上看戏,该是多么难受和危险?但那时,我一点也不理会。孙悟空棒舞如风大闹天宫,小哪吒脚踏风火轮大战龙王,白娘子领虾兵蟹将水漫金山,七仙女下凡与董永成亲……这些奇幻浪漫的场景,紧紧攫住了我的少年心。
没想到后来,我也登上戏台,在《沙家浜》中饰演翻译官。那是特殊时期,村里从市剧团请来一位老师——常在俱乐部扮演孙悟空的名角儿,帮村里排练样板戏。我们苦练了一秋一冬,终于唱红了一方,冬闲,新正,从这一村唱到那一村。那时请戏没有付费一说,招待演员吃喝一顿而已。我们剧组每到一地,那里的人就忙着杀鸡,迟鱼,打豆腐,剁肉,沽酒,买香烟,办喜事一般。每家摆几桌,当贵宾款待我们,虽是寒风凛冽或春寒料峭,我们心里都热乎乎的,纯朴而浓郁的乡情暖着身心。
我们的行头、道具都很简单。像我,只借了副平光眼镜,一条咖啡色围巾。上场前,把凡士林往头上一抹,把眼镜一架,再将围巾结成领带模样即可,其他角色的化妆也比我强不了多少。尽管如此寒碜,我们仍是忘情地进入角色,演得特别地卖劲。台下的寒风中,有时甚至在雪地上,黑压压地挤了那么多虔诚的观众,这让我们非常感动。我们那时挺能吃苦,有个雪天,去二十里外的程姓大湾演戏,唱完《沙家浜》已是夜半。雪积了很厚,还在纷纷扬扬地下着,一行人跌跌撞撞地踏着积雪回家,风啸着,堕指裂肤似的寒冷,而漫长的队伍中,没听人发一句怨言。我永远难忘那个雪路漫漫的长夜。
一切都已恍如隔世了,在那样的年代,在那样的村镇,戏真像是冬天里的一把火,暖着村村寨寨千家万户的心。人们都像是有一种发自内心的需求,借着艺术火焰的召唤,自觉地汇聚到一起来,在戏台前烘烤着生活的希望,也彼此烘烤着疲惫的灵魂。人生的沉重、日子的沉闷渐渐地融化了,一扇扇心窗不知不觉洞开。无形的暖流如柔风从一颗心抚摸到另一颗心,无数颗心就在这种氛围中醉舞狂欢……而今,戏,在有些城里已销声匿迹,居民们大都蜷缩在家守住电视,人生乐事统统收敛于蜗庐。在乡村,戏则成了宗派活动的点缀,看客不再有当年踊跃。真想不通,文化传媒发达了,但人活动的圈子却愈来愈小。
前天在街上,见两个老者并排而坐,一个灵活老到地拉着京胡,一个字正腔圆地唱着楚剧,他俩一副陶然自得的样子。于是,想起了看戏、唱戏的旧事,心怀眷眷的,再也见不到昔时那观者如山共赏一戏的盛况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