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去把书送给曹秀秀。”
自行车停在池塘边,田大伟从提兜里掏出一本书递给我。
一入高中,田大伟如秋天的高粱,越蹿越高,我却像棵哑巴秆,同样的风吹日晒,个子总不见长。高大壮实的田大伟总把又瘦又矮的我当作他的跟班。田大伟让我去给曹秀秀送《一帘幽梦》,我只得屁颠儿屁颠儿地拿着书沿池塘向西走。
走过池塘往北拐就是曹秀秀家。曹秀秀,中师毕业,刚分配到陈店中学。院门开着,曹秀秀和她母亲在拽花生。院子的东墙下有一垛花生秧子。曹秀秀的母亲坐在马扎上,曹秀秀坐在凳子上,两人中间搁个细筐,身后扔一堆拽过的花生秧子。我抖抖大门的锁链,曹秀秀才看到我:“小石,咋没去上学,来帮俺拽花生吗?”
“去上学哩,田大伟让俺给你送本书。”
从筐里捧把花生,曹秀秀走到门口。给!曹秀秀把花生递给我。左手有书,我用右手抓了几颗。曹秀秀却让我撑开左侧的裤兜,把花生都装了进去。接过书,曹秀秀翻起来,书里掉下一封信。粉色的纸,叠成心形,是田大伟写的情书?我捡起信递给曹秀秀,曹秀秀又把信夹进书里塞给我:“小石,我不看田大伟的信,不准你替他送书。”
曹秀秀转身进了院子,坐到凳子上,拽下一把花生,用力扔进筐里,一颗颗花生在筐里跳跃。曹秀秀的母亲看看女儿,又看看我,目光如刀。我拿着书愣愣地站在门口,曹秀秀大声说:“杨小石,你还不走,木头人啊?”
我像听见枪声的兔子一样跑了。气喘吁吁地跑到池塘边,我把书还给田大伟说:“你的情书掉了,曹秀秀不收。”
“书给她你就走呗!真够笨的。”
“你没说书里有情书啊,她母亲在哩!”曹秀秀吵我,田大伟说我笨,我招谁惹谁啦?我骑上自行车走了。出了村,田大伟说曹秀秀要端上铁饭碗了,眼光高看不上他,我说曹秀秀读两年中师,也许有男朋友。哎、哎!两个人慢慢蹬着车子向前走。裤兜里的花生鼓鼓囊囊地硌人,我右手扶着车把,左手伸进裤兜掏出一颗花生,捏烂壳子把花生仁扔进嘴里,新花生滚圆饱满,嚼起来香甜有汁……
又一个周六的黄昏,我躲在池塘西边的树林里,坐在一棵皂角树下看温瑞安的《温柔一刀》。看了三分之一,手中的书却被人抢走了。谁?我惊慌地站起来。抢书的曹秀秀笑得弯着腰说:“小石,藏起来看武侠小说啊?”
“没事瞎看,不用你管!”
“没事?马晓丽说你英语偏科,咋不补补哩?”
“马晓丽还说啥?她的数学也不好。”
“马晓丽说你给女生写情书。”
“俺给谁写情书啦?她瞎说。”
“看你紧张哩,姐诈你哩。”
“你又不姓杨,不是俺姐。”
“你小时候想看俺哥的画本,没少喊姐哩!小石,喊声姐。”
“……”
“小石,你不喊姐,书不给你。”
“租的书,三天一毛钱啊!”
“不喊姐,明天中午还你。”
“你……哎!”
第二天中午,我正端着碗喝面条,曹秀秀来还书了。村委曹会计的千金来了,母亲忙着搬椅子,冲红糖茶。三两口吞完面条,我接过曹秀秀拿来的《温柔一刀》和《英语词典》。曹秀秀还给我十块钱,让帮她买路遥的《人生》。
下午进城,我拐到新华书店买《人生》。夜自习,我捧着《人生》正看,班主任王萍从教室后门进来了。我看得太入迷,连王老师高跟鞋踩出的嗒嗒声都没听见。王老师伸手抽书,我拽着书不丢,田大伟用胳膊肘捣我、用脚踢我,我抬头看见是王老师。上周三,因为看《温柔一刀》,我刚写过保证书哩。我低着头等着挨训,王老师却将书轻轻地搁在桌子上说:“《人生》可以看,比武侠小说好。”王老师都说好,那就接着看吧,看到夜自习放学,看到寝室熄灯,看到巧珍出嫁,看到高加林抓两把黄土跪在地上痛哭,我摁灭手电筒,躺在被窝里流泪……
周五吃过晚饭,我给曹秀秀送书。在池塘边的柳树下,我讲了看小说被王老师抓着的事,曹秀秀说得感谢《人生》,要是还看武侠小说,又得写检查,曹秀秀还说英语主要考词汇量,让我多背单词,别辜负她的《英语词典》。也许是月照池水清,也许是夜静轻风柔,曹秀秀的话听起来句句顺耳、字字入心。
听了曹秀秀的话,我不但记课本上的单词,还背《英语词典》,不会的难题回家向曹秀秀请教。高二期末考试,我的英语第一次考了一百分。田大伟的成绩倒是很稳定,语、数、外、政、史没有一门及格的。高三会考结束,田大伟跟着亲戚去深圳打工了。他的高中毕业证还是我代领的。
1995年秋天,我考上Y城师专,马晓丽被Z城财院录取。开学前一天中午,曹秀秀请我和马晓丽在陈店西街的老闫面馆吃饭,十瓶啤酒喝着聊着,三个人喝到下午三点。曹秀秀去结账,马晓丽对我说:“杨小石,秀秀是俺最好的朋友,你要欺负她,俺可不饶你。”
我会欺负曹秀秀?看来马晓丽是真喝醉了。马晓丽家在北街,也不让我们送,自己推着自行车走了。我骑自行车带曹秀秀回杨楼,喝了酒,路上车又少,我飞快地蹬着车子,曹秀秀不停捶我的背,让我骑慢一点,不一会儿,我们就进村了。到了池塘边,曹秀秀跳下自行车,从挎包里掏出本书递给我,低着头快步走了。曹秀秀的脸红得真像熟透的苹果。
《人生》,翻开书,我看到一张红色的贺卡。
贺卡上有一行清秀的小字:小石,祝贺你,记得给姐写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