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时和儿子聊天,不知是哪个话茬儿引起的,我又提到了范家屯。这场景像是父亲在世时的翻版,他也常在饭桌上提起范家屯。
父亲提起范家屯情有可原,因为那是他的老家,他在那里生,在那里长,那里有他的三叔二大爷,有他的七大姑八大姨,还有他的小伙伴儿,他熟悉那里的每一间房子、每一条街巷、每一口井。正是因为这样,我的户口簿“籍贯”一栏中,被白纸黑字地印上了“范家屯”,将一个和我牵扯不大的地名加在我身上,让我不得不接受这个地方也是我的老家这一事实。
父亲讲范家屯是有谈资的,他不仅有老家的故事,更有浓浓的乡愁。而我在范家屯的时间,满打满算也不到一个星期,对那里的了解更多地是来自父亲的言谈。从父亲的描述中我了解到,当年的范家屯好像有两条街,分为前街和后街,到处都是低矮的小平房。还有一个有上百年历史的骡马集市,号称“关东第一大马市”。还有一个糖厂,据说当年是东北最大的糖厂,厂里的铁路专用线就有4条,老家有很多亲戚在那里上班。
20世纪70年代中期的一个深冬,上中学的我趁寒假坐绿皮火车来到范家屯,从老票房一走出来,迎面是呼啦啦的北风烟雪。我伫立于白茫茫的站台,凝视着这座当年有“长春二站”之称的小票房。但对于从沈阳站过来的我而言,范家屯站真是太小了,还没有沈阳站的行李房大。
我先到了五姨奶家,五姨奶是我奶奶的妹妹,奶奶常念叨她。见了面我才发现,五姨奶和奶奶长得太像了,连说话的腔调都一样。五姨奶一把拉过我,握着我的手说:“多少年也没这么冷了,偏偏让你赶上了!手冻坏了吧?让奶奶捂捂,赶快上炕头坐,我得好好看看咱们老孙子。瞧你长得这模样,可真像凤祥(我父亲的名字)小时候,尤其是这高鼻梁骨。”
本来十分拘束的我,被这位酷似奶奶的老人一番熨帖的话感染了,一下子熟络起来。
说话间,门被推开了,一个头戴皮耳扇毡帽的人带着一股寒风走了进来。当他摘下帽子抖雪时,我认出来了,他是四舅爷,也就是父亲的四舅。瞧他那模样,我想起了《林海雪原》里的小炉匠。前年他去沈阳,我还陪他逛过太原街呢。
在范家屯那几天,每每走进亲戚家中,屋子里都是雾气腾腾,那雾气是从下屋里锅灶上飘出来的,夹杂着馏黏豆包的味道,还混合着亲人们热乎乎的招呼。我不由得想起父亲在饭桌上讲黏豆包的情景,不善言谈的父亲在那一刻显得特别兴奋,浑浊的眼睛里放着光,就连那只失明的左眼好像也看到了什么。黏豆包里,明显蕴含着老家人的情愫……
前些日子,我清理旧物,从抽匣里翻出一个牛皮纸信封,打开一看,里面有许多没有盖销的8分钱邮票。我想起来了,这是父亲留下的,识字不多的父亲很少写信,他只给老家人写。当年他一下子买了好多邮票,要给老家亲人邮信时,他就取出一张,贴在寄往范家屯的信封上,随后打发我投到那绿色的邮筒中。看到这些邮票,我的眼前又浮现出父亲用米饭粒儿小心翼翼地粘贴邮票的情景。小小邮票,凝聚着父亲厚重的思乡之情,如今,它们成了父亲的遗产。
一晃儿父亲已走了30多年,我的那些姨奶舅爷们也早已去了天国。
我讲这些时,儿子便说:“那我陪你去一趟,坐高铁用不了2小时。”我说:“不用,我可以自己去。”儿子说:“我也想去看看范家屯是啥样的,也不枉我的户口簿上也印着‘范家屯’3个字。”对范家屯一无所知,也没有丝毫关联的儿子,籍贯也是范家屯。儿子的一番话,勾起了我去范家屯的念头。
用手机订了火车票,准备好行李,我打算第二天一早就带着儿子出发。
晚上躺在床上,我在心里对父亲说:“我要去范家屯了。”可是我仔细一想,我到范家屯去找谁呢?当年我所知道的那些亲人早已作古,他们的后人我又一无所知。那么,我是连一个亲人也见不到了,只能在范家屯的街上走一走逛一逛,看看能否打捞出当年的记忆。
我忍不住起来上网搜索,看看范家屯现在是什么样子。这一看不要紧,范家屯和很多地方一样,遍地高楼商厦、宽阔马路,俨然一座现代化城市。
看到这些,我有点儿茫然,如今范家屯已随公主岭市一起划归长春代管,已经不是我记忆中的范家屯了。既然如此,又见不到亲人,那我去范家屯干嘛?去看满街的高楼商厦吗?
可是,我还是要去范家屯,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了却父亲的一个心愿,圆他的思乡之梦。想到这儿,我找出一张父亲的照片,放在背包里。这下好了,我们范家屯籍贯的祖孙三代将一同前往。只是让我纠结的是,父亲找不到他家老房子了,看不到那些老井老树了,会不会以为我带他走错了地方?
走吧,在这秋叶飘落的早晨,背起装有父亲目光的行囊,奔向父亲邮寄了无数张8分钱邮票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