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爬上了山脊,岭上的月光像幽蓝的湖水,荡漾开去。花香、果香、青草香以及麦子的香味,在林间、地头、檐下,如陈年酒酿遍地流淌。月亮的清辉里,簇簇橙黄的枇杷挂满枝头,发出星星般的耀眼光芒。
被月光惊扰的夜鸟,在屋后的山崖上嗡嗡鸣叫。女人们在月光地里打麦子,大把大把的麦捆抱在怀里,朝着扮桶“嘭嘭”摔打。打麦的声音与夜鸟的叫声此起彼伏。麦子跳出扮桶,击打着墙壁、大地,也击打着明晃晃的月光。母亲的头发上粘满麦芒,月光剪出身影,看起来像颗饱满的麦粒。
男人们在月光下修理农具,喝红薯米烧酒,谈论岭下的事。祖父坐在一把竹椅子上,端着竹蔸水烟壶,眼神里闪着山鹰般的锐利与冷峻。祖父不常说话,只要一开口便有威严,令在场的每个人闻声即静。祖父有时会盯着祖母腕上的一条罗布手巾,面露愠色。那条在月光里时隐时现的白色手巾,会藏着祖母将要偷偷塞给我们的炒黄豆,这是春天里剩下的种子。
我们在做游戏,在长满草的地坪里嬉闹,绕着扮桶追逐。男孩子爬到了梨树上,摘一颗青梨,咬一口,太涩,“嗵”地扔掉,似猴子摘苞谷那样,摘一个扔一个。女孩子用竹竿敲打枇杷,“啪嗒”一声,枇杷落进草丛里。月亮像明晃晃的灯笼,照得满地青草闪亮,但是照不见金黄的枇杷。
这是远离村庄的山岭,岭上有一座香火冷清的老庙。祖父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把土砖屋砌在岭上的人。无处不在的泉水塘、鱼鳞一般的梯田、千年古井以及古井旁的老庙……这样足够多的事物,让祖父选择在岭上安家。祖父的九个孩子小兽一般在月光地里乱窜。祖父领着儿子们,在屋前栽下两棵柏树,这是村庄里祖辈传下来的习俗。
祖父的孩子们渐渐长大。在一个月圆之夜,我漂亮的大姑姑私自毁了祖父定下的婚约,跟着心上人偷偷地走了。月光像小船,将一对年轻人渡往祖父找不到的远方。又在一个月圆之夜,小叔叔怀揣祖母塞给他的水煮蛋,拖着长长的身影跟着接新兵的军官走了……祖父没有想到,多年以后,只有他和祖母长留在岭上,其他的人都从岭上出发,踏着月光下山,瞬间融入岭下的万家灯火。
夏日的岭上,连绵梯田镀上黄金的色彩。月亮升起来,越过山峦、树林,照到这片稻香弥漫的土地上。岭上这片洼地,像一只碗,盛满月光、星光和波光。祖父在月光下犁田,驱牛的鞭子把夜色抽得噼啪作响,把月光抽得灼热粗犷。家里的女人们在月光下刮苎麻、搓麻线,双手快速编织着岭上的岁月。一条小路从屋檐下的踏脚青石起步,弯弯曲曲地走向山下。月色盈盈的小路,像溪流流淌出一道骄傲的银光,洒向远方。
我们是一群爱在月亮地里迷路的孩子。天上一个月亮,岭上数不清的月亮。在池塘的浅草岸上翻筋斗,对着月亮唱歌。池塘里的鱼被歌声惊起,泼喇喇地飞出水面,月亮碎了,荡起满池细碎银子。橘黄的萤灯滑来滑去,与满空星星融合,夜空多像岭上结满橙子的果树,月亮只是照看果子的一个大灯笼。我们躺在一棵巨大的树下,仰望微云遮月,暗自思念远方的大姑姑和小叔叔,无数次遥望岭的那一边。那些年,夏天的夜晚好长,少年的时光好长,岭上的岁月好长!
许多年之后的一个夜晚,我们扒开茅草和荆棘,重返月光下的老屋。站在老屋前,我们高声谈笑,回忆往事,但很快被岭上的寂静震撼,连呼吸也无声了。老屋卧在月光里,像巨大的礁石泊在大海里。泥土剥落的砖墙,浸染历年风霜雨雪,恍如时光的年轮。墙角的青苔苍黑敦厚,如唱片收敛所有逝去的光阴。一束月光穿过窗棂,触摸着屋内的木椽、碎瓦、旧家具。似乎所有的人都在酣睡中,牲畜也在酣睡中,平日里热闹的小鸟儿没了身影,各种甜蜜的声响细若游丝,各种微凉的气息在月光地里弥漫。
我们并排坐在檐前踏脚青石上。檐水真是强大,年复一年,将一尺多厚的青石板滴出了一溜小洞。岭上的人,也如檐水这样的强韧,沿着小路走出山外。也曾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坡树。月挂中天,星群簇拥,两棵柏树摇晃青枝,虬根深扎在岭上。岭上的月光如雪漫天飞落,飘进我们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