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母亲离开我55年的日子。在半个多世纪的时间里,我依然想着她苦难的人生。
1968年7月4日早上5点钟左右,母亲因食道癌被夺去了生命。第二天黄昏,我正在上海江南造船厂散步,舰上的通讯员一边跑,一边叫我:“你有一份甲级电报!”当时,我被电报吓得手脚发软,肯定是母亲的坏消息。
1967年农历七月初,三叔发了电报:“你母亲被诊断为食道癌”。那时我就马上请假回家探母。回到家里,母亲非常高兴,虽然不见她昔日饱满的身材,但精神很好。假期满了,她把我送到村口大榕树下,嘱咐我:“好好听部队领导的话,我在等着您的好消息!”
1968年4月,我又接到电报:“母病危”。我从上海又匆匆忙忙的赶回了老家。到家一看,母亲已经卧床不起了。她见到了我欣喜若狂,紧紧拉着我的手:“让我活到儿子成家以后再死吧!”我安慰道:“现在科学很发达,什么病都可以治好……”话虽这样说,但我心里还是一直为她的恶疾而担忧。假期又到了,我又得回部队。在与母亲道别时,她紧紧的拉着我的手,声泪俱下的说:“下次回来,您可能再也见不到我了。”果然,时隔3个月,我最担心的噩耗终于来了。
乘坐南下的火车,我整夜没有合眼,赶到家里已是晚上10点多了。我叫开三叔的门,这时堂弟妹见到我都哭了,三叔三婶的眼睛也红润了。我放下行李,推开自家的房门,借着微弱的煤油灯光,看到母亲曾经穿过的上海式旧衣服,便想起当年她给我讲过的一件往事:有一天早上,她下山快到山脚的时候,有一个老大爷正在牧羊。他叫母亲歇一歇,关心的问:“阿妹,我经常看你穿着与众不同的衣服来山里挑柴,是不是被你的家婆给逼的?”母亲悲伤的心灵好像再次被刺痛似的,就把自己的身世讲给牧羊老人听:她出生在一个有钱人家,出嫁时用八抬大轿吹吹打打到夫家。当时丈夫在上海开了一家商店,可是好景不长,得了肺痨,很快就把所有的积蓄都花光了。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她被卖了给人家,卖了13担谷子。钱刚刚花尽,43岁的老公就画上了生命的句号。老公得病后,她没有添过一件新衣衫……
牧羊老人听了母亲诉说后,不禁流下同情的眼泪。牧羊老人对母亲说:“我家就住在附近,从明天开始,你就到我家来挑柴,能挑多少就挑多少,我分文不少……”
第二天,母亲一早带上5斤桂元干当“见面礼”,就出门了。黄昏时刻,母亲回来了。她挑的不是柴,而是两麻袋鼓鼓囊囊的东西,我问她,今天怎么不挑柴了呢?母亲满脸堆笑的放下担子,我迫不及待的解开了麻袋口,哇!里面有咸肉、年糕、大米、鲜笋、榛子……
那一天,母亲回家的时候就特别的早。我们小学生还没有放学她就回来了。原来是山里公叫他的儿媳妇准备路上吃的干饭和咸肉炒青菜,再把柴挑到离山脚下8里地……
眼看就要过年了,母亲利用晚上的时间,给山里公铺棉鞋,还特地去镇里买绒帽和“龙头拐杖”等。老人家逢人就夸:“这些都是我义女买的,自己的女儿都没有这么好……”
有一天,山里公的孙女招婿结婚,母亲带我去赴宴,到一个新地方,人生地不熟的我到处乱逛。突然发现有一个大姑娘正在打毛衣,我看她在乱戳一通,便悄悄的跑回去叫母亲过来。母亲问我怎么回事,我指了指大姑娘手里的活儿,母亲对大姑娘说:“来,我织给你看。”说着,母亲边做示范,边教她织。我跑去玩了一会儿,回来一看,母亲就把衣襟都打好了。谁知那个大姑娘到处说开了,说我母亲打毛衣多么了得。就在婚宴上,就有好几个大娘前来“预约”我母亲给她们打毛衣。从此以后,母亲的挑柴“职业”就发生改变了。
听母亲说,打一件成年人的毛衣4元钱,小孩子的3元……母亲给小孩打的毛衣,胸前再绣上栩栩如生的蜻蜓、知了、小马等。成年人什么年纪,什么样的身材,母亲都会织出非常合身的款式。尽管见识不多的山里人,在打毛衣前,她们都会把毛线秤好,等到成衣后,她们再悄悄的再秤一下。唯有母亲没有拿过主人家的一寸毛线,即使还有剩的毛线,也一一归还给主人。母亲直到生命最后的那一天,都有许多人在等候她打毛衣。
当我从上海回家的第二天早上,我持着香烛去拜母亲的新墓时,三支点燃的香袅袅升起,我再一次哭诉着对墓地里的母亲说:“娘,我这里有很多好消息,您起来听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