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林中红了叶子的那棵七叶树,一夜不见,竟然落掉了一半的叶子。树下,铺了一层红的紫红的黄的叶子,犹如大地的婚床。
我将布椅、折叠桌放在这棵红了叶子的七叶树下,又把带来的垫子平铺在软绵绵的落叶上,拿出茶具和书本。这个安静的下午,为我打开了一个斑斓缤纷的世界。
刚放下的折叠桌,以及垫子上,转眼就有几片叶子盘旋而下,它们落下时的簌簌声,在静谧的树下是听得见的。它们划着弧线,有对树木的留恋,也有着对即将失去的季节的淡淡忧伤。不过,这些叶片安然躺在折叠桌以及垫子上时,树林突然安静下来,叶子终于有了回到家的感觉,落叶归根,又让它们如此坦然,自然接受命运的安排。
我捡起刚落下的一片树叶,在树上时,你看它是红色的,但是,拿在手里看时,它的颜色是渐变的,一片叶子里几乎包含了秋天树叶的所有色彩,仿佛这片叶子就是秋天的调色板,随便蘸一点叶子上的色彩,都会彩绘出最美的秋色。
这片叶子有点破损,是被风撕破的,还是虫儿咬噬的,还是冰雹击打的?如今,落到了大地上,它也不再为昨天经历的所有不测和痛苦去懊丧和担心,它伤口的边缘已经弥合,它心里的伤和痛,也已经被岁月抚平。此刻,它已经与一切达成了和解,原谅了一切,不再在心里留下一丝抱怨。叶子多么安详,平和得连自己也轻轻放下,在大地上,随遇而安,哪里都是它最好的归宿。
这片落叶的安静和美丽,此刻,是出自它的平凡无奇,它作为众多叶子中的一个,早落晚落,还需要去计较什么吗?一生中的精彩与否,在这飘落的瞬间已不再重要了,只是,它心里的与外在的已经融为一体,一片叶子的自在和优雅,是它已经无欲无求,面对死亡时的豁达。
落叶纷飞的树林里,我脑子里突然回旋着一个旋律,我知道这音乐来自哪里,来自谁。我从手机的网易云音乐中打开阿兰胡埃斯的协奏曲,就是这心中涌起的音乐回旋在七叶树林里,落叶时不时地飘落着,正好是树叶和树木,以及季节和心境的协奏曲。
树林南边的一片银杏树,金黄的树叶和七叶树林的红色树叶相对着,大自然到了这个时节,所有的树叶汲取的阳光,要用它们自己的方式把那些光化为的美神奇地表达出来,作为对无私的阳光的感恩与谢忱。此刻,我仅写诗是不够的,可惜,我不是画家,我只能由衷地感叹,目之所及,心之神往,情之所寄,都化成了一种感激不尽的幸福,感激这一年里在七叶树林里的所得与所遇。
在这样的时刻,斟上一杯白茶,先敬献给生育万象的大地,你也享受着品茗的幸福,这来自大地树林里树叶的味道也是和这茶的味道有了一致的气息。这树叶,槐树的金币的叶子,水杉树林中一树彤云的叶子,大杨树守护在河边的青黄的叶子,以及悬铃木蜷曲的叶子,还有黄栌红到透彻的叶子,一一都呈现出深秋迷人的瑰丽。
这些树叶,曾经陪我在春天和夏天经历春雨夏风,这些树叶,为那些刚出巢的鸟儿遮阴避雨。如今,它们进入了辉煌的时刻,紧接着,它们进入了随时凋谢的美的伤逝里。然而,它们多美啊,美到令人窒息,令人喜欢秋天的树叶胜过了春花和夏叶,让人驻足在树林里,痴迷在秋日的成熟之美里。
此刻,我忽然明白,在落叶面前,对一片叶子的共情,只是你自己的想法而已。其实,落叶并没有感情的变化,而是人赋予了它们情感,才有了多愁善感的诗人的无病呻吟。
我顺着一半七叶树,一半银杏树的路径上走着,小径上,一半七叶树的落叶,一半银杏树的落叶,任何的能工巧匠也无法打造出这美的地毯,它们在小径上,它们的落叶又交互在一起,你走过时,窸窣声仿佛是它们窃窃私语,“这个人又来了,他也像一片叶子一样美!”
七叶树叶子开始变红时,鸟儿也安静了。许多鸟儿早已迁徙,许多鸟儿去了树林外的稻田里,许多鸟儿趁着冬天来临之前去西山访亲探友,许多鸟儿到山泉边梳理飞翔了大半年的翅膀,洗去上面的雨渍和风尘。这林中鸟,只剩下出不了门的老鸟,看护着鸟巢,在树枝上懒洋洋地歇着,回忆一年里的点点滴滴,感慨日子日复一日转瞬即逝。
几只啄木鸟,它们围着每一棵树转着圈儿,好像在为树做必要的“体检”。然后,转眼又不知去了哪里。等冬天,它们又会回到七叶树林,你会听到那些砰砰砰的叩击声,它们和七叶树的树干融为一体,只是大斑啄木鸟的红腹无法掩饰,在它围着树干转动着身子时,它们暴露出来,给荒芜的冬天一抹亮色。
而此刻,七叶树林里斑斓多姿的叶子,有的犹如火炬,有的有如黄金,有的灿若晚霞,有的光一样明丽,这色彩和美,鸟儿再漂亮的羽毛,也在这些叶子面前逊色了许多。它们也只是欣赏,只是安静地栖身在树叶间,它们也在幻想,要是能够作为一片叶子,哪怕像这些叶子片刻凋落,也是值得的。
每一片叶子达到的辉煌,是叶子生命里每一天的奋斗与挣扎,拼搏与努力的所有付出和牺牲。梦想成真是一步步汲取阳光,经历风雨,忍受寂寞而不气馁,不放弃,才有了自己生命独一无二的亮色和靓丽。
鸟群从树林里突然飘出来,我相信它们是从梦里醒来了,假装是树林里吹起的一片片落叶,然后,它们奋力地拍击着翅膀,滑翔着离开了这片树林,其实,那是鸟儿的内心舍不得离开这一片七叶树林,而黄昏将至。它们又必须归巢,回到它们自己朴素但温暖的家中。
每一种植物还有动物,有的给了你生长在一个地方的安静,但,你却失去了飞翔的翅膀;而有些有了翅膀,却不能扎根在最爱的地方。人生也是这样,你的生命,也是永远都不能尽善尽美,你喜欢的,你不喜欢的,都要去面对,你以乐观的心态对待一切时,你也会在秋天,收获一树的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