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心中,三太奶是村里所有孩子的三太奶。至于大人嘛,有叫她三奶的,有叫她三姥的,也有叫她三婶、三舅母的,她都笑眯眯地答应着。
三太奶做得一手好秫秸活儿。那些不起眼的秫秸,一经她手调弄,便都光溜溜、直溜溜,一色儿浅黄,一顺儿整齐,再编成器具,编成玩具,都活灵活现。村里人都说,三太奶一定是结交秫秸精灵了。
据说,三太奶是个孤儿,是好心的村里人拉扯她长大的,没想到她却出落成个红高粱一样饱满、漂亮的大姑娘,干活又爽利。三太奶白天去田里干活,晚上就编点器物卖钱。她天生一双巧手,编的盖帘、笸箩、方筐,一到集上就被抢购一空。
三太奶自己没有小孩,但她喜欢孩子们,干活累了,坐在田边歇息,有时就顺手用秫秸编个小车、小马、小房子什么的,送给村里的孩子玩,小孩子们都喜欢和她亲近。三太奶坐在田边,鸟儿从树间穿过,洒落几滴清脆的鸣叫,她手中的秫秸,就神奇地化成一只展翅欲飞的小鸟;花鼠子蹦跳着蹿到树上去了,她手中的秫秸就变成一只翘着尾巴的花鼠子;蚂蚱蒙了神儿,一下子蹦到三太奶的手上,她微笑着拂开蚂蚱,变魔术似的,编出一只栩栩如生的蚂蚱……飘浮的白云,潺潺的溪水,拂过垄边的风,与三太奶相伴,她手中的秫秸玩意儿,就像有了生命似的,特别精神。
三太奶身边的孩子们,红高粱似的,一茬茬长大,她自己却像一截秫秸,渐渐老去。可是,一摆弄起秫秸来,她的眼睛就重新焕发了光彩,整个人也变得年轻起来。有时三太奶边做活儿边唱歌,那歌声泠泠似流水,流淌着大自然的清新气息。
没事儿的时候,我和小伙伴们就去三太奶的小屋。她的小屋总是收拾得干干净净,地上放一个小木凳,左手边是扒净、捋好的秫秸,右手边放着编好的器具、玩具,三太奶就坐在小凳上,头发雪白,脸有点黄,穿得干干净净的,也像一截收拾停当的秫秸。据说,三太奶编的这些小玩意儿,现在可受城里人欢迎了。可是,她并不怎么拿它们去卖钱,依旧是随手编了,送给小孩子们玩。村里有小孩子的人家,谁家不收藏着三太奶的几件玩意儿呢!
我最喜欢三太奶编的风车。编风车需要选择直溜又柔韧的秫秸,慢慢地扒成匀细的席篾,细心刮净席篾上残留的秫秸瓤,后边的席篾压着前边的,依次排好,轻轻地隔行挑起,再精心编制。编成的风车只有牛眼珠那么大,轻巧巧、圆溜溜的,四周均匀地伸出一圈风翅,用一枚大钉子固定在小木棍上。向它吹上一口气,它就轻快地旋转起来。举着三太奶的小风车,就像举着个小太阳,簌簌地转着;又像是举着一枚大勋章,灼灼地闪着。别提有多带劲儿了。
记得那阵子,我特别想要一个小风车,三太奶并不轻易编风车。我就央求妈妈向三太奶开口,我想,妈妈总给三太奶送好吃的,她要是求一求,准成!可是,一到了三太奶家,妈妈就像得了健忘症似的,说东说西,就是不说我的事儿……直到有一天,吃过晚饭,三太奶让人叫我去一趟。我的心里打起了小鼓,气喘吁吁地跑过去,看见三太奶已经坐在小凳子上了。她左手边的秫秸直溜溜的,比我平常看到的更新鲜,更耐看,右手旁放着一根去了皮的小木棍,削得白白的,磨得光光的。三太奶让我帮她扒席篾、刮秫秸瓤,我认真地做着,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用心。细细的席篾在三太奶的手指间快速跳跃、舞蹈,像是一群得了表扬的小孩子,快乐而骄傲。
“你看,满地高粱红红火火的,可是去了高粱头,秋风一啸,秫秸秆就没了水分,如果不变着法儿地编点玩意儿,也就只能烧火了。不过就是烧火,也还是有用的,可以暖屋子啊。就是烂在地里,也还是有用的,可以做肥料啊!人呐,只要能有点用处就好。”
席篾在三太奶的手指间一闪一闪地跳着、跳着,最后跳成一个漂亮的小风车。这个风车比我羡慕的那些还要精致,淡黄色闪亮的纹路间,隐隐地透出一点青绿。轻轻一吹,它就簌簌地转起来,散发着淡淡的干秫秸的馨香。三太奶笑着说:“听说你明天要去乡里,你是咱们屯儿第一个去乡里赛赛的,风车一转,就能转出好运,一定要好好赛赛。”三太奶把“竞赛”说成“赛赛”,说得那么认真,让我流出眼泪来。
三太奶就这样编着秫秸、唱着歌儿,看着手边的孩子们一茬茬长大、飞走……后来,我出外读书工作,常常感觉孤单、疲惫,偶尔会想起三太奶——她坐在一堆秫秸中间,头发雪白,脸有点黄,干干净净的,像一截收拾停当的秫秸,细细的席篾在她手指间跳动。三太奶唱着歌儿,那歌声泠泠的,仿佛浸透了大自然的灵气……一想到这些,心就沉静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