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敖说过一件好玩的事,他说有回打电话给一位兄弟,三缺一,来三打哈(玩牌):来咯来咯,今天打牌的,有个送宝(打牌孬货,专门输者)。那人喜滋滋来了,牌技特别臭,输得蛮惨,跟他联手的,气得要命,忍不住给他一句国骂,这人不恼,即刻站了起来,大喊一声:爸。爸爸。举座爆笑,一场干戈化玉帛。他欠人家的钱,人家也不再要。牌毕,走人,他质问李敖:你说今天来了一个送宝的,在哪,是哪个啊?李熬笑:就是你啊。
民国名士叶公超,也有一个骂故事,没弄成骂事故,相骂无好口,相骂有佳话。叶公曾当过大学教授。他当教授蛮有意思,到了教室,坐在那里,不传道,不授业,不解惑,就是叫学生读,学生问他此题何解,他蹦一句:读;或者断喝一声:查字典去。学生季羡林说:“他几乎从不讲解。”西南联大,有谣曰:叶公超太懒,吴宓太笨,陈福田太俗。虽然教书那么懒,却是桃李遍天下,培养的学生好多如雷贯耳:废名、梁遇春、钱钟书、卞之琳、季羡林、常风、辛笛、赵萝蕤、李赋宁、杨振宁、穆旦、许渊冲等。
叶公超曾在美国留学,隔壁住着一位美国邻居,邻居家有个小孩,顽皮甚,爱叫,爱闹,爱吵,常常翻过墙来,爬树,摘花,唱歌,打滚,扔石子打窗。叶公正在午睡,这小家伙在那做牛吽,当马撒欢,叶公气得不行,多次教他安静安静安静,小家伙顽劣惯了,不听,叶公便开骂,骂起来可并不温柔,也不敦厚,只求骂得痛快。有回,叶公歇斯底里,骂了一句大的,周围树叶纷纷落:“I’ll crown you with a pot of shit(我要把一桶粪浇在你的头上)。”
声音那么大,那么尖利,把这个美国小孩的老爹都惊醒了,他老爹从自家房子走了出来。人家以为将有一场恶战,一个老大学人,跟一个小孩子对骂,算甚事啊,男不与女斗,大人不与小孩斗,这是最基本素质嘛。家长该气哪,翻墙过来,演全武行,皆有可能。不承想啊,这位家长大笑,跑过来,递叶公一支烟:“您这话是哪学来的?我好久没听见过这般话了。你使我想起我的家乡。”两人不成至交,却成好友,彼此常常喊去,喝酒、品茶、聊天、打牌、言欢,一句秽语,成就一段友谊佳话。
梁实秋当年也在那里,知道这则轶事,他说:“公超是在美国读完中学才进大学的,所以美国孩子骂人的话,他都学会了。他说:学一种语言,一定要把整套的骂人话学会,才算彻底。”
梁公对骂人话,独有心得,他曾写过一篇《骂人的艺术》,总结骂人的艺术,有十套高技。
叶公超这次骂人,没成恶战,倒成佳话,貌似不在梁公十大“骂人艺术”之中,当归属于一大“本色骂人”之类。本色者,便是骂语即母语,换言之,便是家乡话也。夸人或是普通话为妙,骂人却是家乡话为好。人急极起来,人喜极而泣,脱口而出的,力度超人的,是自己老家那些话。普通话得咬词嚼句,家乡语能快意恩仇,高兴得跳,或者,气愤得嚎。
曾在敝地街头,不知何事,两个大男人大骂起来,骂得凶而又凶,一个跳起脚来,脚将扫到胸来了,一个伸出指来,指将戳到脸去了。到得这时候,口骂很难解决事情,手打将成解决问题的最后手段。忽忽间,一人骂了一句“亚恩甲噶,你再骂,我叫恩婆娘去资江河收尸”。对方本在揎拳捋袖,欲扑将过去,听得这话,懵圈半晌,僵在那里半天不说话,人以为他怕了,不想他突然跑过去:“您是坪上人?坪上是我老家。我老家骂人骂娘,都是‘亚恩甲噶’,这骂语,只有我老家才有,至少,我是从来没有听到过别的地方有这个骂人语言。”两人怔在那里,两三分钟都没说话,俄而,都忍不住笑了起来:“老乡啊。”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去去去,茶馆里坐去。”本来旁边看把戏的,也走上前:“去去去,我也陪你俩去喝茶。”三个人便相约去附近茶馆,太平父老清闲惯,同去酒楼茶社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