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红的白话诗《拜墓诗——为鲁迅先生》,大意是:随大流去了墓园,是鲁迅先生死后第一次拜访。不是凭吊,只为说一声“久违”。及至听到附近石匠钻刻墓石或碑文的声音,蓦地哭起来,为正义而哭,她觉得鲁迅死去,连正义也带走了。最后道出疑问:
“我们走出墓门,/那送着我们的仍是铁钻击打着石头的声音,/我不敢去问那石匠,/将来他为你将刻怎样的诗文?”
读罢哑然,萧红生怕石匠为鲁迅墓碑刻的“诗文”不靠谱,又不敢问。按常理说,她的世故不够用,不晓得石匠只管按订单干活,刻什么内容,怎么轮到他作主?谁作主呢?鲁迅先生的亲属以及亲属所认可的个人或团体。不过,不排除另一假设:因鲁迅树敌太多,而敌人有的是钱和阴谋,绕过合法渠道,请石匠刻上教萧红担忧的诗文。若然,内容是什么呢?记得鲁迅被论敌称为“世故老人”,这个头衔未必全是贬义,如用作碑文杀伤力有限。不过,“非法”墓碑一旦被发现,就会被移除。这般费力花钱又不讨好的事也干,必是傻子。
且扯远一点,说说墓志铭。从书中看到,与墓中人的生前成就旗鼓相当,臻于不朽的墓志铭不少,诸如:大作家海明威的:“恕我不起来了!” 爱尔兰诗人叶慈的墓碑,刻的是他去世前夕所写诗作的最后十七个字:“对人生,对死亡,给予冷然之一瞥,骑士驰过。”大科学家牛顿的:“死去的人们应该庆贺自己,因为人类产生了这样伟大的装饰品。” 不管是自拟还是别人撰写,都有流传的价值。一个窝囊一辈子的人物,墓碑上刻着:“这回不算”,不知转世以后建功立业没有?
《木心遗稿》中有:“墓志铭:别写我,你们写不好的。”可算别致。
教我纳闷的是,出色的墓志铭在现实世界十分稀罕。旧金山市郊的科尔马镇,以坟墓密集著称,据说地下人口等于阳间的十三倍。我常去的几处墓园,华人的墓碑,所刻的文字几乎千篇一律——姓名、生卒年月日、籍贯加一幅瓷照片。洋人的好一些,曾当军人的刻上兵种、官阶。许多人,加上“永恒的纪念”“长长久久的爱”等缠绵语。印象最深的是初春时节在檀香山,走进号称西海岸最大的军人墓园。在本地朋友的指引下,凭吊了一块特别的墓碑:国家级英雄埃利森·鬼冢长眠其下。1986年1月,美国航天中心发射的“挑战者”号宇宙飞船,升空73秒后爆炸,七位宇航员牺牲,他是其中一位,得年39岁。黑色碑石平躺在草地上,无论位置、碑文还是体积,和其他墓碑没有差异。
每次我去科尔马镇的墓园,都从两个石碑公司门外经过,偶尔也像萧红那样,想到墓碑刻字的问题。既然谁辞世以后,碑上的内容都一样,和“众生平等”保持一致,犯不着标新立异。不过,“假设”一下不妨。
如果由你来撰写墓志铭,写什么?如果是为自己写,张岱有范本,但长达千言,哪怕是蝇头小楷,普通碑石断断容不下。更重要的是不够格。如果是替他人写,如何准确地概括生平?无论华洋,不说死人的坏话,是通行的礼仪,如此,怎样在“谀墓”和“客观”之间取得均衡?更别说思想、文采和幽默感了。
又想起鲁迅,他曾给当杂志总编辑的作家施蛰存起绰号“洋场恶少”,还为擅写爱情题材的小说家张资平氏提炼过“作品精华”:△。前者言简意赅,可惜骂错了人;后者尤其绝,一个符号表示“三角恋”。如果刻在二位的墓碑上,谅鲁迅本人第一个反对。
最后想,碑石刻上何种“诗文”,并非头等大事,更重要的,在今人的“口碑”,在一代代后人的心上,留下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