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这棵桃树上的桃子核稍硬时,爬树偷桃成了我们的家常便饭。银莲妲见状总要骂上几句。不过,最让大家意想不到的是,她那双纤巧的小脚却能麻利地爬上树,采下一衫兜桃子送大家品尝。
邻里有个叫银莲的小脚女人,三寸金莲,脚子蹬蹬。她与众不同的是,别的小脚女人穿的都是黑布小鞋或绣有红色花儿的小鞋,而她的小鞋上绣的却尽是银色莲花,特别是她那双鞋面为黑布,鞋底为木屐绣有莲花的雨鞋,湿后可对折拧干,让人赞佩不已。街坊们当面都叫她“银莲妲”,背后却叫她“三寸银莲”。巷子里的孩子们对这丸子头上常插两朵纸折月季的小脚女人倍感好奇,遇着时喜在她面前揶揄几句:“银莲妲、老妖怪,水蛇腰、辣椒脚。”银莲妲听后,总要装模作样迈开小碎步,扭着纤肢追去:“赤痢鬼,没教养,看我追上不打烂你的屁股才怪。”当然,银莲妲从未追上过拔腿就跑的孩子们。
银莲妲是个守寡妇,也是个破落户。出嫁前只因这双三寸金莲吸引了家境殷实的纨绔子弟,过门后,丈夫不思进取,吃喝嫖赌,抽鸦片玩女人,很快便家道中落。大院里三幢房子卖了两幢,几十亩地卖得所剩无几,属早期地躺平人物。不过也因此因祸得福,不久后的土改本应评为地主成分,这下却成了名副其实的贫农了。
在街坊邻里面前脱开鞋子炫耀小脚是银莲妲的常事。她说她在四岁时开始缠足,其母亲将她的四个小脚趾用力向内扭折,在脚趾间撒些明矾粉使皮肤收敛,然后用八尺裹脚布紧缠,再用针线缝合固定,捆成粽子般,固定后的那几个月发热、发烧、红肿的痛苦,一般人是体会不到的。银莲妲痛苦地介绍缠脚经历后,转眼又引以为傲,她说,从前女孩子说亲时有了这双小脚才能介绍给好人家,到了洞房时红头盖下露出这双美足才能取悦新郎。她认为自己嫁的就是好人家,常指着自家神桌上方天子壁上的五代图,自我陶醉地道:我的祖先们多威风呀,个个都身穿朝服、人人都佩戴顶戴花翎。不过,大家背后都说,银莲妲一个破落户,哪来的风光,那都是画师画的,祖宗荣耀根本就是没影的事。
我也看过银莲妲的脚,感觉那就是一个时代的丑,一种畸形的丑。
不过,制作“三寸金莲”的小鞋倒还真是银莲妲的拿手好戏,其精巧的工艺更是让人赞叹,不少的小脚女人都喜找她来帮忙做鞋。
银莲妲的院子里有块不小的菜园子,靠墙处种满苎麻,收获季节她将苎麻采下,让其纤维从茎秆的韧皮里剥离出来,撕成条状,经打麻、刮麻、晒麻、绩纱和挽纱,再经漂白成细白纤维,过清水浸泡,手工分梳搓撵成鞋索。找来碎布与报纸在一块门板上层层粘贴,放太阳底下晒干,待够厚时找个鞋样切成千层底,再用钻子配合钩针一针一线纳成鞋底。鞋面用新的黑色(除新娘子用红色外)卡其布加厚剪成鞋样,若要求鞋面绣花的先绣好花,再一道缝制上去。银莲妲纳的鞋底一根根鞋索抽得紧,鞋面内里缝制紧固,花绣得鲜巧,甚得人喜欢。
银莲妲的菜园里有棵桃树,春天里这树的桃花开得格外艳丽。别处的桃树一般开粉色花儿,而银莲妲家的这棵桃树开的是大红花朵。到这季节,银莲妲的丸子头上的纸折月季改成人面桃花,越发显得老来俏。巷子里的孩子们也改了歌谣:“银莲妲,老妖怪,猪屎头,桃花盖。”不过,尽管这棵称为猪屎桃的桃子,果小味涩,但当这棵桃树上的桃子核稍硬时,爬树偷桃成了我们的家常便饭。虽然银莲妲见状总要骂上几句,不过,最让大家意想不到的是,有时她那双纤巧的小脚却能麻利地爬上树,采下一衫兜桃子送大家品尝。
“三寸银莲”孤儿寡母,生活不尽如人意,遇事喜咒人,有时甚至到了蛮不讲理地步。记得有次她家的一只芦花鸡不见了,整条街都骂了个遍:谁偷吃了她的鸡,吃了烂肠烂肚,吃了没好死。甚至挨家挨户到别家的鸡寮去搜,当搜到我家鸡寮时,发现有只芦花鸡有些像她丢失的那只,于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抓起就走。母亲见状与她理论,说我家的鸡翅膀下面涂了洋红做记号的。银莲妲说她的鸡也是翅膀涂洋红做记号的。母亲无奈,又怕她咒人,任由银莲妲抓走。不料,银莲妲的芦花鸡在外觅食傍晚跑回自家鸡窝,她清点时多出了一只鸡来,便抱起我家的那只芦花鸡送了回来,非常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你家的鸡洋红记号涂在翅膀下面,而我家的鸡洋红记号涂在翅膀后面,是我眼拙了、眼拙了。
银莲妲为改善生活,在隔壁的凉棚子里摆了个箩筐,周边放了几张小凳子,箩筐上架个簸箕,摆上自酿的水酒和自炒的黄豆进行贩卖。一时间,这里也成了摆龙门阵的好去处。而二姐却在这里发现一个重大秘密,那就是赊东西吃不要钱,于是便大胆地带我到银莲妲面前赊黄豆吃,一次两次,二姐习以为常。不料,当二姐再次去赊时,银莲妲开口了:你赊了好多次了,该叫你母亲来结一下账。二姐听后方知赊也是要钱的,吓得再也不敢带我去赊黄豆了。但我却发现了银莲妲一个秘密,那就是她那同一竹筒管里的倒出的黄豆为什么越倒越少,因为她将竹筒管里底部的纸越垫越厚了。
上学工作后,我极少再去关注“三寸银莲”的事。后来,“三寸银莲”走了,她儿子找我帮忙在她的灵堂上挂一盏电灯(那时我已是电工)。我从梯子高处望见摆在大厅右侧(男左女右)的“三寸银莲”,其脸上盖着草纸,那双伸到外面的三寸金莲穿着一双红色的绣花鞋,上面绣着莲花,覆盖着那双畸形丑陋的脚,我想这鞋一定是她生前为自己准备的。出得门来,我突发奇想,跳芭蕾的人常踮起脚尖起舞,会不会就是三寸金莲的古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