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是从吃罢晌午饭开始下的,越下越大,到了半下午已经三四指厚了。傍晚,更是漫天柳絮样纷纷扬扬了。
刚过小寒,尽管满眼雪光照着,天还是暗了下来。一男一女两个要饭的在覃家大门外已经扣了好一会儿响板了。
天气不好,要饭的两口子晌午都没吃饱,这会儿又饿又冷。早就听说覃家老爷心善人好,他俩想在覃家吃顿饱饭住一夜。
大门的响板第六次响起时,门开了,管家老尹探下头,一看是要饭的,冷了脸缩回身就要关门。
要饭的老头儿点头哈腰,忙道:“行行好,留俺住一夜吧,牲口棚都中!”
“走吧走吧,没地方住,再去找找。”老尹说着又去关门。
要饭的老头儿跨前一步,央求道:“老哥行行好,都知道覃家院大房多,就留俺住一夜吧。俺俩老了,天气不好,实在走不动了。”
老尹上下翻了翻眼,还是要关门,咕哝道:“一身穷气,少往这粘。”
覃老爷正好到大门口来看外面的雪,急忙喊住转身要走的两位老人。
“唉,天黑了,这么大的雪,你让他们往哪走?”覃老爷一边埋怨管家一边把门打开,让两个要饭的进了院。
随后,老尹上前关了门,兀自讪讪道:“咱吃饭早,我是怕没饭了。”
覃老爷道:“你别管了,我领他们去伙房瞧瞧。”于是踏着雪,领着两个要饭的过了角门去北院伙房,一问还有饭,嘱咐做饭的赶快热热,把老两口儿管饱。
吃了饭,要饭的老两口儿身上暖和了,被做饭的老金领到了草料屋。俩人把乱稻草推推拢拢,铺好铺盖正准备睡觉,喂牲口的老王头来喊他俩去烤火,说烘了一盆火,正旺哩,叫他们去把手脚烤热了再睡觉。两个要饭的笑着,跟老王头去了。
仨人正在饲养室烤火说话,管家老尹怒气冲冲进来了,说要饭的偷了东西,不由分说就推推搡搡,一手拽一个把两个要饭的拉走了。
老王头提了马灯也急忙跟了去。到了草料屋,老尹抖开要饭的包袱和铺盖,果然掉出来几个烂耙齿、碎铁棍。老尹说库房窗户外边那一堆废铁他早就看好了,计划趁着冬天铁匠铺活儿少,用那一堆破铁打两件新农具,刚才一去看就知道少了。
老尹说完,也不听要饭的两口子哭喊申辩,骂骂咧咧催促着他们赶紧走。不等两位老人捆好铺盖,老尹就迫不及待拽着他们走,以致其中一位老人在院里雪地上摔了一跤。
撵走两个要饭的关了门,老尹才回南院去找覃老爷,一五一十说了。
覃老爷听完,耷拉下眼皮,半晌没吭声,后来叹了一口气,道:“唉,拿就拿吧,几个破铁疙瘩,值个啥。”
老尹道:“咱好心好意留他们吃饭过夜,他还偷咱们的东西。”
覃老爷说:“这么冷的天,这么大的雪,你叫他俩去哪?”
老尹说:“老爷,俩贼,你就甭操他们的心了。”
俩人正说着,忽听院里有人喊,要饭的跳河了。
覃家大院的人呼啦一下都涌到大门口,大街的雪地里也站满了人,才听人说,两个要饭的在胡家桥上哭喊说:“再穷没拿过人家一根线,为啥这样冤枉咱?吃没吃、住没住,还活啥呀!”说完,俩人拉着手从桥上跳了下去。
冬天的卫河在夜里飘浮着影影绰绰的白雾,村东头几个男人提了马灯立刻循河找,一直找到胡家桥南头的四闸那里才看到要饭的两口子。俩人隔着一丈远,漂在河湾的乱草里。
第二天,覃家出钱买了棺材和寿衣,雇了村里的土工队,一行人出了村,踩着满世界的皑皑白雪,把要饭的两口子埋到了马路北卫河边的地头里。
过了两天,又下小雪,覃老爷心里一直觉得不得劲儿,溜溜达达去了北院。他在草料屋和库房那里转了半天、审视半天,然后又去找喂牲口的老王头说话。
库房、草料屋、饲养室一溜挨着,都是坐北朝南。覃老爷和老王头那天在饲养室说了半下午的话。
祭灶那天,有人在马路北通往县城的小路上碰到了覃家的管家老尹,他背着铺盖沉着脸一个人在路上匆匆走。那人问他去哪儿,老尹说回家。
马路北地里的雪还没化,铺满了远近。一场瑞雪,明年一定是好年景。
过年时,覃家的管家果然换了人,原先的账房严志西做了覃家的新管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