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人说珠三角没有秋天,属于未曾深究;郁达夫在《故都的秋》里调侃岭南之秋薄,更是局限在肤感——“香港广州的市民中间,混混沌沌地过去,只能感到一点点清凉”。
有首粤语歌道出了岭南之秋起——《风的季节》,原唱是徐小凤,“从风沙初起想到是季节变更,梦中醒却岁月如飞奔”。岭南之秋风从北来,翻越南岭,干涩,燥烈,夹杂着北陆的沙霾,不同于春夏之时伶仃洋上吹来的湿暖海风。于是在岭南,风中的味道变了,秋天就来了。
蓬江,江门的行政中心,扼西江与东海水道的交会口,直线距离香港100多公里,同属岭南,气候相仿,其位置较于香港更靠西北。秋风若至,此地先闻。
蓬江区下辖三镇:棠下、杜阮、荷塘,另有潮连等三个街道,其中最北是棠下。每年九月底十月初,几场骤雨后,白云涤尽,丽日乘空,风向由东南转而西北,物候始变。棠下镇良溪村有人工湖名聚心湖,湖畔有联排枫树。十一月,枫树枝叶仍绿,与夏天无异,而湖畔的气味却已改变,不再是八月的鱼腥草鲜味,阵风吹来,尽是北岸芦花的馨香。良溪情味馆前有山黄皮树,叶有醇香,七月时候芳及路人,而今树下淡然无味。良溪村选调生佳佳说,味道还在的,只是收敛了,毕竟秋天来了。于是撕开叶子,果然。而且不同于夏天香味外溢的清甜而漫漶,此时是叶子汁水的突然滋出,先甜后涩,浓郁刺鼻。
棠下西邻的杜阮镇有羊肉街,十一月,客渐满。羊肉能暖中补气,治虚寒,暑热天慎吃。秋风起,吃羊肉,黄昏掌灯时分羊肉街上车水马龙,烟火竞秀。山药、当归的味道混在油烟里升腾,羊肉的膻腥反而较夏天淡了。当地人说,有些食材佐料,只能秋分后放,暑热天肝火旺,不能这么补。
羊肉街所在的松园村有大片种植园,十月底晚造收成,周遭大小水泥空地上皆是晾晒的稻谷。不同于七八月份晒的早造,此时谷香携着陈皮味——凡有打谷处,皆可晒陈皮,十月底是新会柑收成的季节。新会柑产地不限于现在的新会区,旧时新会的辖区北抵西江,涵盖了如今蓬江区的大部分,因此柑树遍布大雁山公园至银洲湖一带。十月底,收新会柑,弃肉取皮,晒皮,陈化。陈皮味甘温、微辛,混在谷子扬起的灰尘里,让人想起古早的木家具和老棉鞋,仿佛秋风从很多年前吹来。
收了稻谷,摘了柑果,农家开始专心照料蔬菜。霜降后种椰菜、兆菜;立冬后种菜心和白菜。菜心和白菜,春天也能种,但茎梗硬,咬来梆梆响,微苦;秋后所种,吃来软润,多甜味。种植园的华哥说,秋风起,多晴天,白天光照足,昼夜温差大,降水少而夜里雾水重,补水刚好。
秋风荡漾的日子里,蓬江的种植户辛勤劳作,而养殖户们也不偷闲。棠下镇石头村有天沙河川流而过,水路纵横,鱼塘连绵。十月初,秋风起,夜里降温快,虾农们开始搭塑料大棚保温——水温降到18℃,虾不开口,不进食。“养虾大王”陈队长说:“水温低,虾冻到不认得饲料味,即使眼前摆着吃的,也不为所动。所以要努力把温度保持在21℃。”他养了30年虾,每到秋风起,搭完虾棚必调作息——日落而息,一过凌晨就起,披风褛,巡虾塘。
随着秋风而来的,还有秋雾,这让我想起秋访卢国沾故居的那个下午。经过潮连大桥,十一月,西江上大雾弥漫,桥下不远处的旧码头,船舶桅杆模糊,日光涣散,天地间一片拿坡里黄,不见太阳轮廓。至故居,景区广播里接续播放着《大地恩情》《天蚕变》《万里长城永不倒》等卢国沾所填词曲。旁边茶室多中年人,随之哼唱,热烈欢腾。故居为四座青砖居庐,各有所改造,或为音乐体验室,或为黑胶唱片室,或为侨乡工作室,或为旧物陈列馆。只身遍访,百无聊赖,行至四室所围中庭,空气清冷,花圃里月季始老,庭中落叶未扫,六棵老龙眼树被修整得笔直瘦削,像北方的白桦,齐刷刷地指向苍穹,顶着疏朗的绿叶,像中年男人的一小撮头发。岭南阔叶木虽不像北方的落叶乔木那样,秋冬掉光,却也抖落一大片,尤其是果树。此时广播里曲风一变,由慷慨激昂转为低回婉转,放出关正杰、鲍慧珊对唱的《这个秋天》。唱到“你说秋天太短莫嗟怨”,始觉苍凉。其后是《情若无花不结果》《人在旅途洒泪时》,张德兰的歌声,水一般地流,将人生紧紧把握着的一切东西都流了去,流到秋雾开散,日吐红晕。
残阳染红了半边天,把树影贴在西墙,广播停了。这时,一个戴墨镜的中年男人提着板凳和收音机进庭,倚着墙根跟唱,是《风的季节》,却取了梅艳芳19岁夺得新星大赛冠军的版本,声嘶力竭,“吹呀吹,让这风吹,哀伤通通带走,管风里是谁……”女声的不羁与狂荡,男声烟嗓的嘶哑与粗粝,秉着一股气,成了这个秋风荡漾、万物皆流的下午唯一坚定的砥柱,仿佛枯老的只有色相,内里味道从未变换。
我说,大哥你快把人唱哭了。
中年男人推了推墨镜,笑了,“哭了可不关我事,我都盲了十年了。你是睁眼流泪,而我是闻着风唱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