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石秀山村与众不同。村前河道纵横交错,村后山岭连绵起伏。河畔庄稼绿油油,山上树木郁葱葱。日出一村炊烟一村锦;日落半江瑟瑟半江红。故此,凡到过我家乡的人都由衷赞叹:确实景如其名,美哉!祖辈也曾作联抒发情感:石里山清水秀,村中人杰地灵。
我是在家乡长大的,装着故乡记忆的仅是这迷人的风光么?当然不是。那闪烁着质朴光芒,那流露着灼热情感的家乡歌谣如一块巨石,永远沉淀在我记忆的长河中……
很早就听祖母说,家乡人无论男女老少都非常喜欢唱歌,代代如此,从不间断。祖母还说,家乡人之所以爱唱歌,是因为受到前辈的感染。长大后,我发现家乡人所唱的歌,全是触景生情,有感而发而自编的。他们见什么唱什么,日月星辰,江河大海,花草树木,飞鸟走兽,劳动场面,佳节,嫁娶……都是他们咏唱的对象。唱歌时,人数不定,一人可唱,两人可唱,三五个,十个八个……也可唱。
我的童年就在这样的环境中度过的。那时人们的生活虽不富裕,但家乡人不自卑,不消沉。倒是豁达开朗,坦然面对,乐观向上,用歌声来表达志向,表达愿望,抒发情怀。
春回大地,万象更新,一场春雨,拉开了春耕的帷幕。坡上,岭中,翻地的,播种的,人头拥拥,大家忙得不可开交。随着种子落地,歌声便随口而出:“春天是个好时节,送风送雨送春光。粒粒种子地里睡,睁开眼睛丰收忙……”“春雨潇潇下呀,种瓜种豆又种菜呀。瓜甜豆香菜又嫩呀,生活比蜜还要甜……”歌声此起彼伏,飘在甜甜润润的春风中,飘在生机勃勃的春天里。它擦亮了春光,涂浓了春色。
春神惜农事,及时送春雨。丘丘稻田,白水汪汪,宛如一面面明镜。苍穹辽远,烟雨绵绵,燕舞莺歌。插秧了,阿姨们卷起衫袖裤管,挑着青青的秧苗,脚如踩风。弯弯的小道,细细的田埂,一路留下了她们的歌声:“秧苗青青,水田茫茫,蜂蝶同我铲秧,鸟燕伴我插田……”“男人犁田我插秧,阿奶在家煮盆汤,小孩抛秧快又准,共织明媚好春光……”歌声清脆,在田野久久回荡。
早晚二造的收割,歌声也响遍田野。夏日炎炎,农民伯伯阿姨捧着阳光般火热的心情,挥舞着手中的镰刀不停地割。天虽热,活虽累,但家乡人难以按捺收获的喜悦,于是就纷纷唱起来:“太阳晒,稻子熟。心如火热,情似波浪。手抓镰刀,箩装金黄……”“收割忙,收割忙,割禾妹子挑谷郎。风在唱,人在笑,满满箩筐摆满房……”十月金黄,收割正忙。此刻的田野再现了盛夏收割时的场景,又是歌声飞扬:“秋风吹,谷粒黄,男女老少收割忙。细心收,小心割,粒粒稻谷仓库藏……”歌声、笑声、收割声、脱粒声……响成一片,汇成了原汁原味的乡村农忙之歌。
生产队时代,每家每户都分有自留地。记得那时自留地种的作物有番薯、水稻、黄麻和洋麻。这几种作物,尤以收获黄麻和洋麻最为辛苦和热闹。黄麻和洋麻长得高,近两米。黄麻有大拇指那么大,而洋麻更粗些,每年的九至十月收成。此工作环节多,主要工序有:从地里拔起——削麻叶——绑成捆托回家——去麻骨——刮麻皮——然后晒干。而洋麻去麻骨后浸水,一星期后洗麻,成为麻绒。收成黄麻和洋麻时,黎明时分各家各户就开始做饭了。吃过早饭,全家大小就到自留地去收麻。顷刻,歌声四起:“麻儿高过头,放到水里流。流呀流呀,流到梅菉大埠头……”“高高麻儿引秋风,等会带你回家中,晚饭之后齐剥麻,直到月亮挂半空……”收麻时唱,洗麻时也唱。三叉江畔排着长长的洗麻队伍,男女老少,手抓柔柔软软的麻,在水中摆呀,拍呀,捶呀。这时,他们就情不自禁地唱起来:“江河弯弯呀,河水清清啰,叮咚的河水慢慢跑呀,捎上我满腔的话儿……”“麻绒麻绒软又软,阿妹的酒窝浅又浅。蓝天白云朵朵飘,心情美景一齐卷……”歌声、洗麻声交织在一起,成了地地道道的乡村洗麻之歌。
我们村前约三百米便是三叉江,捕鱼得天独厚。那时,为了解决生活困难,村民们就十几个或二十个组成一组捕鱼队。全村六百多人,就有十几组捕鱼队。捕鱼的村民大多上了年纪,但也有不少青年。他们长年累月在三叉江上拉大网捕鱼。他们边拉边唱:“三叉江的水呀清又清,三叉江的鱼虾香又肥,水草绿呀鸟儿飞……”“大网长长鱼多多,无风无浪未见波。一网上来忙装箩,一担鱼虾一支歌……”歌声撒满了三叉江,伴着叮咚的河水流向远方。
那时自行车还是稀罕之物。所以,家乡人如需化肥农药和日常杂用品,就得到十几里外的集市去购买。赶集时,家乡人一般都结伴而行。有的三两个,有的五六个,多的十个八个。有时男女一同前往,有时是清一色的女人。一路上,她们有说有笑,拉家常,谈农事……当然也少不了歌声:“路儿弯弯通到圩,树高草绿蝶儿飞。满满一担回家去,孩儿催妈又趁圩……”“三个女人去趁圩,行到半路肚已饥,天涌乌云地卷风,大雨赶我走纷飞……”一路歌声一路笑,真是无比的快乐。
那时家乡人没买得起电风扇,扇凉用的只有葵扇。夏天的夜晚,家乡人都在自家门前铺张草席,坐在一起乘凉。每当此时,我们小孩子就催妈妈和奶奶讲故事,教自己唱歌。月光皎洁,凉风丝丝,没多久,歌声就四处响了起来。令我难忘的是家乡人在村前大石盆乘凉的情景。月光朗照,这儿一堆,那儿一簇。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说笑谈唱,热闹非凡。而我们小孩子即十几个二十几个围成一圈,盘腿而坐,一首接一首地唱妈妈和奶奶教的童谣:“月亮光光照四方,四方有山又有水,还有高高电线杆。月亮光光照四方,四方有麦又有禾,还有间间大粮仓……”“月光亮堂堂,照到海南那丘塘,塘里鱼虾多,我去摸,摸回给妈和阿哥……”“天上星星眨眼睛,眼睛大,叫人买,买什么?买对绣花鞋……”我们越唱越起劲,越唱越兴奋,常常唱到月亮高挂树梢才依依不舍散去。
儿时的中秋节就像一枚九制橄榄,越嚼越有味,让人念念不忘。中秋节当晚,我们小孩子和家人一起拜过月亮后,就拿着猪笼饼或糕儿迫不及待地向大石盆跑去。二三十个小孩围在一起,以最快速度吃了糕饼,就唱起妈妈和奶奶教的,年复一年唱着的歌谣:“中秋夜,月亮光,阿妈做饭我来帮。中秋夜,月饼香,游子他方望故乡……”“中秋节,吃月饼。你一只,我一只。递给妈,摆摆手,不肯领……”“中秋节,蹦蹦跳。挑灯笼,一齐照……”此外,男婚女嫁,添丁开灯,拾柴割草,捣粉磨谷,挑水洗衣……家乡人都开怀大唱。
云聚云散,家乡的歌声不散;花开花落,家乡的歌声不落;潮涨潮退,家乡的歌声不退。家乡人的脑子满是歌谣,心中满是歌谣。歌声充实了他们的生活,滋润着他们的心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