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每逢学校放假,母亲就会带我们到城里姑姑家住上几天。姑姑住的地方是古城一条老街,叫曲街。那时,城有“城内”和“城外”之分,曲街属城外。早上一觉醒来,听到的是各式各样的吆喝声。到了晚上,周边各个关戏楼(现称文化楼)锣鼓声不断传来,此起彼落。我跟表弟放下饭碗,带来的假期作业丢在一边,奔出门去,来到华光坊戏楼。钻入人群里,寻找一个好位置。
雷歌打擂台开始了,男女歌手登台,一声哗啦啦响,手中扇子旋即打开,另一只手抖动着一条彩巾就唱开来。我俩一直站着看了二个多小时,散场后才回来。兴趣所至,又在楼上模仿剧情中的人物动作,一手拿着葵扇,一手拿着枕巾当彩巾舞动起来。楼板咚咚响个不停。第二天早上,姑姑听说我们去看雷州歌了,不以为然地说,雷州歌祖宗在咱村子麻扶村呢。姑姑还说,二百多年前就建起了姑娘歌台,那时候,雷州三县都有歌迷过来看打擂台。说着说着,她的脸上洋溢着满满的自豪。
我知道,姑姑家在南渡河南岸。南渡河,人称母亲河。不但滋养了万顷洋田,还滋润了妖娆妩媚的雷州风情,滋生了久唱不衰的雷州歌谣,成就了雷城这座国家历史文化名城的独特气质和灵性——一座会唱歌的城。几百年来风靡雷州半岛,激荡着幽默与豁达,交织着凄美与悲壮。犹一朵朵浪花飞溅的雷歌之河,汇入浩瀚中华文化海洋;结聚在浩繁的《雷州歌大典》和《雷州歌大全》中,留下了600多本雷州歌册,是雷州方言这块沃土上的一朵奇葩。随便找一个雷州人,几乎无人不会唱雷州歌:田野里耕地的农夫在唱,山上赶羊的牧童在唱,院子里编织蒲草的姑娘在唱,海边拉网的渔夫在唱。所以有人说,七成人会唱雷州歌,两成人会吟雷州民谣:“鸡角仔,尾曳曳,上宅三伯做生日,谁都请回不请我,哄我梳头等几日。”余下一成会诵雷州民谚:“蚁盘路,天作黑;回戴笠,晒死蟹。”我出生在农村,是唱着“牵个牛仔角欹欹,牵去田头塍尾饲,过路人问几钱买,唱歌博山来无讨钱。”这首歌谣长大的。
雷剧唱腔是在雷州歌基础上发展起来的。我特别喜欢雷剧,不但本村演雷州歌必看,邻近村庄演也是每场不落下。农村人管这叫“戏迷”,我算是一个小戏迷。
20世纪70年代初,我在海康县(现雷州市)附城公社办公室工作,主要负责广播站和报道工作。那时,县广播站和文化馆都在雷城镇中东街,距离公社几百米。有时送稿件去广播站,顺便进文化馆跟老师学习写作。当年我把文化馆看是心中的文化殿堂,是藏龙卧虎之地,既有雷州文化硕儒,又有后起之秀,人才济济,蔚然成风。
1972年春节即将来临。有一天我看见文化馆贴出了春联和雷歌比赛征文启事。回来后我一口气写了几首雷歌,经修改后投了出去。除夕前一天经过文化馆时,看见门口两边壁报前人头攒动。挤进去一看,张贴着评选出来的雷歌和春联,设有一、二、三等奖。我的一首雷歌也评上二等奖。因为高兴,回来时竟走过了公社门口才记得踅回来。那几天,看见熟人就说,“我有首雷歌得奖了。”
新年初二,文化部门在文化馆露天剧场举办雷歌对唱晚会,座无虚席。当时剧场座位是一行行水泥预制板,离地四十公分。一千多个座位,用油漆在后面写上座号。许多人买不到票,就通过走后门进入,中间和两边过道都站满了人。也有的人跑上剧场西面红旗饭店和街对面粮站楼面上,就连街道上也站满人。为了让外面的群众都听到歌声,在演出开始后组织单位临时架起高音喇叭,满足了大家要求,过了把雷歌“瘾”。
后在群众要求下,演唱会第二天晚上移师灯光球场。上万张票一抢而空。当时正在召开全县三级干部会议,安排参会人员观看。但队伍还未进场完,城周边农村群众就蜂拥而至,文化部门和公安干警把守的大门也失守了,整个球场人山人海。记得当时台上男女两个对唱,一问一答,讽喻调侃。演者痛快淋漓,看者开怀大笑,博得阵阵喝彩声……散场后,我才迟迟离开,像刚从雷歌中捞出来,还沉醉在当时的情景之中。后来听文化馆的人说,第二天清场,光是捡起丢下的拖鞋就十几箩筐。
20世纪70年代,县政府在曲街修建了雷州戏院,在这里举办了雷州首届“雷剧节”,从中遴选出优秀剧目和优秀演员。1981年由吴茂信、宋锐两位作者创作的大型新编历史雷剧《陈瑸放犯》第一次在雷州戏院公演,出现万人空巷的盛况。后经湛江市推荐赴省城广州参加全省首届戏剧节,一炮打响,“雷”动羊城。让雷州歌第一次走出县城,走向省城。彰显了雷州文化在广东四大文化中的地位。把雷剧推向一个新的高度,一个新的里程碑。
随着时间发展,雷歌再也不是“俚语黎歌”,上不了大雅之堂。而是像诗一样精练,像画一样形象,像散文一样优美。歌词意蕴丰厚,唱之朗朗上口,嚼之韵味无穷。2005年,雷州歌和雷剧被列入广东省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同时入选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雷州也获得了国家文化部命名的“雷剧艺术之乡”的桂冠。
我是看着这座城一点一点长大变靓,街道变宽变长的。旧城区面积原来仅有2平方多公里,分为城内城外。由四条街道拼成“井”字型布局。其中南北走向有广朝南北街和雷州大道,东西走向的有镇中街和曲街。戏楼就有那么几个,分布在东西南北。随着城区面积不断扩大,戏楼也建得一个比一个漂亮,一个比一个气派。
曾经有人统计,全市专业和业余剧团有100多个。每年农历十月后,各种“年例”喜庆纷至沓来;各个剧团的订单应接不暇,城里几乎天天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城内唱城外唱,台上唱台下唱。这时候,你只要行至一座戏楼前,或徘徊在广场旁,或驻足榕树底下,或逛过一段长长的骑楼,耳边飘荡的歌声交集在一起,让你分不清来自何处。有的戏楼仅是相隔几百米,到了晚上,鼓乐之声相闻。有人戏言:不管东南西北风,都有雷歌入耳中。
去年,曾经在雷州任过领导的一位老同志,请我帮忙找一套关于雷州话辞书给他。我联系上了《雷州话字典》作者老蔡,他一听乐了,说保证超额完成任务。我接过他递过的字典打开来看,整整七百页,是个浩大工程啊!他着手编写时已年逾古稀,2013出版时76岁,堪称皓首穷经,如一头在雷州红土文化上不断耕耘老黄牛。此外,他还编写了《雷州歌韵》和参与编写《雷州歌大典》等。这天,除了送给老领导一套《雷州话大典》,还送有《雷州歌大典》《雷州歌大全》等,是雷州文化一份“大礼”。
这位老领导接过后十分感动,并问起他在任上修建的南湖景区。我说,那里现在热闹极了。广场中间的露天舞台,成为市里组织大型集会或演出中心。白天,绿树掩映的环湖道上,游人如织;晚上,东西广场榕树下表演雷歌对唱或清唱。
南湖对面是西湖公园。听老人说,以前涨潮时,从南渡码头开出的船可以经下江、二桥直上西湖,湖河相通,又是贬官名宦荟萃之地。宋代被贬海南的苏轼和被贬雷州的弟弟苏辙,都曾寓居西湖。从谚谣嬗变过来的雷歌便是吸收了唐诗宋词的音韵与格律。其句式、停顿、押韵、平仄跟律诗十分相似。
在西湖东面建起了一座造型宏大的雷州市博物馆,西面是新华书店,把雷州文化汇集在一起。有一天,我陪同从省城文化部门来的朋友进入博物馆参观,看了雷剧表演区展出的道具和服饰,听了播放的雷州歌后说,“我虽然听不懂雷州话,但雷州歌的格调和音律很有特色,抑扬顿挫,不愧为广东民间艺术精品。”随着时代的变迁,也赋予雷歌新意,跟上时代的步伐。2002年,雷州市修了一条66米宽直通火车站的新城大道,结束了雷州不通火车的历史。有一位雷歌作者写了一首雷歌,后两句是:“粤海铁路开通后,携妻去游北京城。”
雷歌之城,处处歌声。有天晚上,我们在居住的小区里散步,走前面的是一对老夫妻,手里攥着的手机正在播放着雷州歌,边走边听。如果在以往,拥有一只小小收音机,已让人侧目相看。现在却融入了现代科技元素。1998年,一张名叫《雷州第一碟》的CD碟出版发行,同年3月16日《人民日报》给予热情洋溢的报道,称为:“曲曲雷歌都O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