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窗外的景色,都成了墨色。树是墨色的,瓦是墨色的,山是墨色的。树木与山川或横或竖或斜的墨线,是用粗笔蘸了墨,厚厚的,酣畅淋漓地涂抹上去的,笔墨恣意,洒脱。这样的冬景,是骨感的,是立体的,是深邃的。
读书读累的时候,出去走走,空气清甜得很,素雪覆栏杆,每一处,都在诗的意境中。一朵雏菊花干枯的花蕊,顶着一撮雪,用手捋一捋,花籽的黑粒,在手心里聚拢。海棠树的枝干交错成一幅深邃的画,干瘪的海棠果,一粒粒覆着雪,缀在墨线般的枝条上。在雪中的草野上走,草暄软,雪爽利,呼吸着白茫茫的空气,霜寒在视野内扩散,从手指尖开始击溃厚重的防线,抵达到肌肤深处。
远方的瓦上,黑一道,白一道,瓦上覆雪,自然是诗意的。屋檐下一辆三轮车,一堆瓦罐,还有塑料水果筐里的植物,此时都在冬雪里沉睡去了。世界的寂静,仿佛是为了迎合人的心境,疏朗,沉寂,深情,走着沉思着,感觉入了墨画般。如若这真是画,那画中的石凳,石椅,树影,风雪,又是谁画上去的呢?
想着想着,我仿佛看到一个孩童拿着树枝,在屋檐下的雪地上画画。温暖的草房子,冒着热气的灶台,还有牛棚,鸭舍,狗窝……周围的孩子们看着,或蹲下来,或歪着身子,开始讨论起来,想象起来,雪地里顿时开了花,全是印记,雪落在孩子们的头发上,衣襟上,落在院子里的木栅栏上,落在屋檐上的瓦上。
屋檐下,一盏灯光从窗口映出,暖暖地照着,孩子们也不回屋,就在屋檐下疯着,闹着,也不怕冷,只管追逐。瓦上的雪飞舞着,热闹着,月光皎洁,如同洒下漫天的碎银,金光闪闪,在篱笆院里纷飞。街上有人打着手电筒,踩着雪,远远地,站在篱笆院外吼一嗓子,孩子们呼啦一声,跑散开去,跟着手电筒走了,路上一盏光柱在雪地里晃晃悠悠,光柱里,雪沫纷飞,像蝶,像金粉,还有细碎的脚步声,和谁家院落里的三两犬吠。灯光照到院子里,厚墩墩的雪立在院墙上,立在瓦上,立在月光下的老槐树上,鸟窝在树顶上,挤着一窝鸟,暖暖的。
有叱牛声从村外远远而来,那是远归的父亲,正买了木柴回来,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握着手电筒,木柴高高地耸立成了小山。父亲军绿色棉衣已着了雪色,乌黑的发也变成了白发,叱牛声愈来愈近,院门“吱嘎”一声被推开,车轮撵着雪发出声响,牛喘着粗气连睫毛都是白色的。门打开来,有细碎的说话声,脱鞋声,打洗脸水的声音,还有放桌子碗筷的声音,唏哩呼噜喝汤的声音。
窗外静寂,反刍的牛正在牛圈里,牙齿磨来磨去,咕咕噜噜的是鸡舍里的鸡,偶尔还有鹅的嘎嘎声和鸭子低低的咕咕声。篱笆墙上的雪愈来愈厚,大门被锁链锁上,锁头上都覆了雪,仓房上的茅草愈加厚重起来,偶尔有雪被风吹落,洋洋洒洒地在月光下纷飞。屋檐上每一块瓦都盛满了雪,瓦棱处一高一低,雪被风惊扰,呼的一声,从瓦上落下,屋内一台黑白电视机,正播放着那年冬天的往事。
素雪覆旧瓦,是乡愁的一种意象,一种淡淡的思念。当冬天来临,一砖一瓦一篱笆,旧年的冬景,就在眼前浮现。而今,世界安静极了,海棠树敷着雪,楼上的灯光,如同在天上,孩子们的欢笑声也离我远去。原来最温暖的梦境,依然是“山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