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听着八十六岁的奶奶发出匀称的鼻鼾声，让姚遥感到格外的温馨。她摸着奶奶那双像干枯如菠萝蜜树树皮的手，像小时候奶奶哄她睡觉那样哄着奶奶：奶奶乖，奶奶叻，快睡觉，一觉睡到天大光。
明天是中秋，和往年一样，姚遥和丈夫及上大班的女儿提前一天回到粤西老家；和往年一样，回家的第一晚她要陪奶奶睡，晚上九点，她就让丈夫和女儿去睡了。
黑暗中，姚遥快要睡着的时候，奶奶说话了：“遥妹头，以后不要带那么多月饼回来给乡亲们了，你对大家做得够多的了，你早已还清了上大学借大家的钱。”姚遥刚要接话，却听到奶奶接着说，“水井里那个月饼是世界上最大最漂亮最好吃的月饼，等我家遥妹头睡着了就可以吃了……呼，呼……”原来奶奶是在说梦话。老人家易醒难睡，为不打扰她，姚遥躺着不敢动，但两行泪水早已浸湿了枕头……
四岁那年，快到中秋了，一天上午，奶奶在洗米准备做午饭，姚遥则坐在家门口一张矮矮的木凳子上，吃力地把长长的通菜掰断成两段，奶奶说太长不好炒。这时村里一个叔公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门口，喘着粗气说：“七婶七婶，不好了不好了，华波被石头砸没了。”姚遥听到后面“哐”的一声，她回头一看，饭煲掉在地上，奶奶也倒在地上，她赶紧跑过去，只听到身后的叔公大喊“快来人啊！”
姚遥那时还不知道那个叔公带来的话对她意味着什么，连爸爸的死因也是后来奶奶告诉她的。爸爸生前在石场打工，为了多赚点钱，他自告奋勇地承担点火炸石的活，其实他并不适合点炸药，他的腿有点瘸。那天点燃炸药，姚遥爸爸还没跑到安全的地方，就被从天而降的一块大石头砸中头部，人当场就没了。
爸爸被抬回来后，姚遥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见着。那天很多人在家里，敲锣打鼓，为爸爸送葬。奶奶一直哭，姚遥也一直哭，哭到不省人事。
醒来之后，姚遥已在家里，现在家里就只剩奶奶和她。爷爷是两年前走的，后来奶奶告诉她，爷爷的死跟妈妈有关。姚遥妈妈是越南人，被人带到村里，爷爷把家里仅有的八千块给了来人，女人留下做儿媳妇，一年后姚遥出生了。姚遥还不到两岁，妈妈就跑了，爷爷气得卧床不起，几个月后就没了。
埋了爸爸之后的那几天，奶奶天天哭，只有姚遥说饿了，才煮些粥，婆孙一起喝。到了中秋那天，吃完晚饭后，姚遥想起白天看到村里有孩子吃月饼，就对奶奶说：“奶奶，我也想吃月饼。”一直很疼惜她的奶奶却生气地冲姚遥说：“你爸都没有了，还吃什么月饼！”姚遥吓得哭了起来，奶奶知道失言了，抱起她说：“遥妹头乖，奶奶错了，奶奶没买到月饼。”顿了一顿，奶奶突然说：“走，奶奶带遥妹头去看月饼。”然后抱起她往村边的大水井走去，一边走一边哼着平常哄她睡觉的曲子。因心里想着月饼，姚遥并未像往常那样听到奶奶的曲子而睡着。在奶奶的怀抱里，姚遥望着天上大大的月亮，月亮眨着眼，忽明忽暗，并跟着奶奶的脚步走。姚遥对奶奶说：“这月亮真像妈妈的眼睛”，奶奶回她说：“你妈早就盲了。”
到了水井边，奶奶看姚遥未睡着，就把她放下地，对她说：“看，月饼在水井里，这是世界上最大最漂亮最好吃的月饼，是专门给我家妹头吃的，等会你睡着了就可以吃到了。”姚遥往井里一看，水里真有个月饼，又大又圆，跟天上的月亮一模一样。她问奶奶：“水里的月饼能吃吗？”“能呀！等会我家遥妹头睡着就可以吃了。”奶奶说。
在水井边玩了好一会，奶奶看姚遥困了，就抱起她。在回去的路上，奶奶轻轻拍着怀中的姚遥说：“那个大月饼呀，是五仁馅的，里面有甜肉、瓜糖等等，可好味了！”到了家门口，奶奶突然不说话了，眼定定地看着地上。已下地的姚遥看到家门口堆了很多未开封的月饼，还有一些水果。奶奶抹了一下眼泪，对姚遥说：“这是乡亲们送来的。”
想着往事，姚遥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中秋过后的第二天，要返广州了，姚遥和奶奶一大早就起来做准备。打开大门，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姚遥，只见他们的汽车旁边堆满了南瓜、红薯、木薯和青菜，还有一个大大的菠萝蜜和几罐花生油，就像那年堆满家门口的月饼一样。
姚遥拿纸巾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对奶奶说：“奶奶，我欠乡亲们的，一辈子都还不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