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初夏的雨夜，我再次回到久别的家乡。鹅黄的灯光透过窗棂，照在撒满苦楝花的院子里。母亲静静地平卧在床已有一百多个日夜，从冬到春，再由春至夏，一年的四分之一，就这样倏忽而去，再无痕迹。
又到了南方苦楝树花开花落的时节，漫山遍野，房前屋后，了无声息地开，又无声息地落。母亲挣扎着侧过头，看向窗外的苦楝树。她应该没有看到树，也没有看到苦楝树的花。她只知道那是她几十年前种下的苦楝树，当年种它的时候，不是为了它能开花，更不知道楝和“恋”同音，所谓“苦恋而不得，正如我们对于时间，对于人事的执念”的寓意。我倒是看到了花，也看到了花落。我多希望时间永远停在暮春的繁花里，多希望生命一直闪耀着青春的芳华，可世事总难遂人愿，花开花落、高低起伏才是人生。我宁愿相信苦楝花的花语为温暖的微笑，明知生活总有风雨，充满爱而不得、失望分别，却依然相信美好，无惧前路，看向远方，用温暖的微笑去化解一切，为自己，也为母亲加油。
母亲是喜欢花的，如所有的女性一样。这苦楝花，淡淡的，虽然没有蜜蜂的追逐，也没有蝴蝶的依恋，但依然是她心灵的慰藉。从早忙到晚的母亲，每天唯一的闲暇时光，就是在她亲手种下的苦楝树下，一边照看待产的老母猪，一边把穿烂的衣衫拿出来，用木薯浆重新浆上，然后晒干，做成鞋底，为孩子们准备过冬的布鞋。生活是清苦的，却也是宁静的。闭上眼睛，坐在苦楝树下，每一片树叶都好像会说话，微风吹过，它们沙沙地，轻轻地，悄悄地，说着只有它们才能听懂的故事。在苦楝花凋落的夜晚，淡淡的、如苦楝花般的月光倾洒一地，很简单，很美，带给她内心的祥和与宁静。
“小雨轻风落楝花，细红如雪点平沙。”在春尽之时，苦楝花守着春风，带着春天最温情的嘱托，带给人们关于春色的感动。母亲也有过豆蔻年华，就如同苦楝花对春天的向往，因为太阳的温度，自然地开，自然地落，不问因果。在母亲待嫁的年龄，媒婆来介绍，说对面村黄姓小伙，虽不富有，但为人朴实、勤劳善良，是一门好亲事。怀着小女子青春的冲动和单纯，母亲答应了。择了吉日，母亲嫁给了从未谋面的父亲。到了新家，这个家除了有门和窗外，就剩下一张木板床。母亲只能默认命运的安排。好在父亲的朴实和善良，总算给她一些安慰。第二天，母亲起了个大早，在房屋前的空地上，亲手种下了9棵苦楝树。这是母亲对自己命运的宣誓，也是对自己选择的婚姻的默许。没有时间去思考，也没有力量去埋怨，每天早上，母亲就给自己种下的9棵苦楝树浇水，然后和父亲一起到对面山开荒造田，种植水稻。时光太细，指缝太宽，在母亲种下的苦楝树开出第一朵花的时候，母亲终于赚够了两斗米。当她带着自己的郎君挑着两斗米回到自己父亲家的时候，听着村里不少村民赞扬“小伙子勤劳善良、姑娘家有志气”的时候，母亲才第一次认真审视自己的爱人，第一次有了怦然心动的感觉。正是小雨轻风，楝花落于平沙，如细软红雪，妩媚轻盈。
屋前的9棵苦楝树，在一天天生长，母亲也养育了9个孩子。改革开放后，父亲起早摸黑，走街串巷，为几毛钱奔波，母亲就在晨光的苦楝树下目送父亲远去，在月光的苦楝树下等待父亲归来。
母亲一生总是穿着灰色的衣衫，朴实得就像天边的一片云，也像苦楝树，一半地下，一半地上；一半沐浴阳光，一半洒落阴凉。她的勤劳和节俭是方圆几十里出了名的，她的善良也是出了名的。虽然家境不殷实，但对于老人从不吝啬。逢年过节，她总是让我们把鸡腿送到村里最年长的老人家里。每当我们从外地回家探望父母，母亲总是提醒我们多买点礼物，平均分好，然后一家一家送去。
初夏时节，南方的雨水慢慢多了起来。苦楝树开始独自开花了，布谷鸟一遍一遍地催促村民“种豆布谷”。但愿这一季苦楝花开，是来自二十四番花信风的祝福——珍惜时光，勇敢坚持，苦涩之后终将迎来甜蜜，相信定有不同的风景在等着坚强的你！
